為著他知道我們想看什麼不想看什麼

首先，題目的「他」就是指張藝謀。我沒讀過原著，不知道電影的成功之處哪些是仰仗了張藝謀的個人發揮，哪些是原著里本來就有的，不過能鑑別出原著的妙處願意拍出來也應該誇導演心明眼亮不是嗎。


要說日本侵華戰爭題材作品什麼地方最難弄，我覺得肯定是對分寸的拿捏。因為國人的這根神經是如此敏感、神經所連接的能量場又是那麼強大。即使作品平庸立意老套至多不過是會被指才枯思竭、廉頗老矣，可你要是哪裡沒設計好刺痛了觀眾的那根神經，把國人對日本鬼子的恨轉移到你身上，那你可擎等著吧，還記得被貼上「賣國片」標籤的《南京！南京！》嗎。

所以當知道張藝謀要拍一部一群妓女在南京大屠殺中的故事時，我愕然以及鄙視極了，立刻想到《滿城盡帶黃金甲》中晃里晃蕩的大胸、《山楂樹之戀》里老謀子一廂情願認定的「清純女孩」、還有《三槍拍案驚奇》那故作奇特的風格和不靠譜的故事，順帶還不得不想到了《南京！南京！》那招罵的激進的標新立異。這老傢伙魔怔了吧，南京大屠殺和妓女的故事，作死呢。

但上映前幾天當我知道了這是個什麼故事，我去看了。看完之後，我倒戈了。張藝謀畢竟是張藝謀，這種嚴肅題材面前他是不會離譜的，而且還把握得非常妥當。這麼一個敏感的故事，一不注意就會打色情暴力擦邊球，他卻努力做到把整部電影端正在「故事」和「人」本身，盡力給我們看我們想看的，同時撇掉我們不想看的。


觀眾最想看到的是什麼呢，首先肯定是秦淮河女人——風塵女子，又不僅僅是風塵女子。雖沒看過原著，但從電影中各處側面描寫可以看出，這些風塵女子絕對級別很高，色藝俱佳，只有達官顯貴才有資格被接待。這樣「昂貴」的女子任誰都想見識一下，導演深知這一點，於是很下一番功夫讓大家領略她們的風采——三年的演員訓練在國內影視劇籌拍中實屬罕見，至今只有當年的《紅樓夢》劇組能抗衡。內有頭牌優雅嫵媚舉止打底，外有精緻妝容服飾包裝；另外見於她們的職業，大家肯定還想看點別的，好啊，翻牆露大腿好不好看？地窖寬衣盪不蕩漾？一曲《秦淮景》是不是把你唱到天上去了？可是僅此而已。

導演沒有忘記這是一部國難片，多香艷一點都是對整部影片的威脅、對觀眾那份特殊承受力的挑戰，以致於炒得那麼火的倪妮和貝爾的床戲居然就是幾個床上接吻的鏡頭，現在的MV拍得都比這個尺度大。但是不合適就是不合適，就算那是愛情燃出的激情也只能點到為止。


很多人還想看軍人或人民的勇敢反抗。gov逃跑了，裝備落後，軍隊也幾乎撤光，南京城內無人保護的百姓只剩下待宰的可能。這是我們所知道的事實，卻是沒人願意親眼目睹的殘忍事實。記得《南京！南京！》開篇像喪屍一樣面無表情成百上千擁擠在一起被日軍機槍掃射的中國人嗎，沒人願意看那個，紀錄片可以，但是電影不行。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紀錄片，不管多麼赤裸慘烈人們都可以接受；而故事片就不同，帶著解剖屍體的勁頭過於直白徹底地描述慘烈和禁忌，哪怕你拍的全是事實各種專家一點毛病也挑不出，人們也無法像接受紀錄片那樣接受你。入圍「禁片」被好奇者時不時突破封鎖一探究竟，基本上是這種電影的歸宿。

雖然根據《鬼子來了》和《南京！南京！》的不同待遇我們得知：在中國只要你沒涉嫌諷刺抹黑中國人民和D，不管多麼慘烈可怖的屠殺場面都不會讓你被禁。但老謀子還是把得准觀眾的脈搏，片子沒有大批平民被殺的橋段，還讓佟大為帶領了一個國軍小隊英勇又機智地消滅了很多鬼子，當然，他們也犧牲了，畢竟實力懸殊情節要符合邏輯。


除了屠殺不想看，強姦我們也不想看，但是只要講南京大屠殺，並且故事裡有女性，就不可能避開強姦，避開就是給日本侵略者洗白，因為受害者之多、暴行之殘忍、加之日本官方至今死不道歉的態度，都不容許這個話題被故意視而不見。很多人揪住本片裡女生被撕衣服、豆蔻香蘭被姦殺的情節罵張藝謀消費女性、折磨觀眾的愛國心，我得說那是你沒看過《南京！南京！》。實際上《金陵十三釵》在拍女性被凌辱的戲時已經儘可能避免過份刺激人們的視覺了——
女生們雖然被撕扯得衣衫不整，但皮膚裸露程度極低；
香蘭中彈後的遭遇被完全略過，我們是從她被撕爛的旗袍得知她死前經歷了什麼，裸露程度也在可接受範圍內而且這個畫面只是一閃而過，鏡頭把重點放在了她的臉和耳墜上；

而最讓人揪心難受的豆蔻的那場戲，仔細一想老謀子也是花了心思的——
豆蔻是被輪姦的，可我們其實並沒看到，是從最後一個鬼子的抱怨中知道的；
雖然全裸綁在椅子上，但自始至終沒有赤裸裸地給出正面鏡頭，我們能看到的一直只是椅子背和豆蔻的一條腿，唯一一個正面鏡頭是豆蔻大罵鬼子祖宗八代咬住他耳朵，豆蔻的裸體很好地被鬼子遮住了；
強姦過程被豆蔻綁在椅子上掙紮著的手部特寫取代；
還有最慘烈的被刺刀捅死的那一幕，導演沒讓我們看刺刀扎進身體，沒讓我們看豆蔻痛苦的表情，只有鮮血和鬼子醜惡的嘴臉。

然而迴避這麼多，這幾段戲還是讓人難受極了，但是請注意，這種難受其實並沒包含多少對殘暴畫面的反感厭惡，而是幾乎完全針對鬼子喪心病狂的暴行本身，我想這正是拍攝此類情節應該報以和達到的目的。所以可想而知，反觀《南京！南京！》里一堆堆光屁股的死屍、脫得一絲不掛的女體和赤裸裸按部就班的性交情節，你不挨罵誰挨罵。


還有日本人。說實在的，中國人不願看見純真善良有人性的日本鬼子，這不能怪國人小氣，因為那確實顯得很不真實。《鋼琴家》里幫助猶太人的德國軍官是確有其人，可至今我們聽說過侵華戰爭中有哪個日本兵拒絕屠殺中國人、或幫助中國人活命、或由於厭戰而自殺嗎？

當然我相信肯定有日本兵的心裡是不喜歡殺戮的、是不認為中國人真是低他們一等的「支那豬」的。但是由他們犯下的罪行來看這類人一定是少數，而在那種殘暴反人類的思想指導下還能懷著人道主義情懷，並真的敢違背軍令去實踐人道的絕對更少。

《南京！南京！》不討好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電影捏造了一個日軍中的絕對非主流還讓他當了主角——一個純良厭戰憐憫中國人最後自殺謝罪的日本兵。

而《鬼子來了》里被俘的花屋小三郎就真實可信多了：從一開始把中國人恨得咬牙切齒一心光榮赴死——到死裡逃生後茅塞頓開，發現還是活著好而大罵天皇武士道、甚至感激勒緊褲帶好吃好喝招待他的中國村民——再到最後獸性又被重新點燃而再開殺戒。

我認為，要想令人信服地呈現「尚未喪心病狂到底的日本兵」的心理，必須通過這種包含糾結、變化的一個動態過程。而《金陵十三釵》裡的軍官長谷川，便是靜態描寫里很有說服力的一個——
受過教育、談吐得體、彬彬有禮、尊重教堂避難的規則。但是違抗軍令放女學生一馬？絕對不可能。一個端正的信奉武士道的日本軍人，上級就是一切、「忠節」就是生命的前提，他的那點憐憫在長官的命令面前早就被踏碎碾沒了。這樣的日本軍人才是普遍的、真實的、觀眾願意接受的；而愚蠢如半獸人的「小鬼子」和閃耀著聖母光輝的「洗白劑」都是坑爹的、侮辱觀眾智商和情感的。


當然，我們也有想看卻沒看到的。

我們想看猶太女孩放火燒死一電影院的納粹；
想看計程車司機單槍匹馬搗毀黑社會老窩；
想看小羅莉切蛋蛋把戀童癖殺人犯嚇得涕淚縱橫；
想看金釵如何大快人心地用碎鏡子賺去鬼子的眼珠子。

可我們什麼也沒有看到。當秦淮河女人們花枝招展恣意調笑著走進教堂的艷麗畫面隨著旁白定格漸隱，我吃了一驚，什麼，這樣就完了嗎。有這樣疑惑的肯定不止我，字幕滾了十餘秒影院才悉悉索索響動起來，旁邊的小哥在散場時感嘆「哎，最精彩的卻看不到。」

很多人認為本片沒有高潮是個敗筆。然而試想一下，如果有，高潮會是什麼呢？按照劇情，當然是十三釵去了慶功會，然後呢……這不是以暴制暴天馬行空的CULT片，也不是意淫神話《抗日奇俠》，神勇的佟大為已到可能性極限。其實冷靜想想，誰都知道然後會發生什麼，然而你真的想看嗎。

戛然而止的結尾，就像凌遲示眾時捂在圍觀孩子眼上的一隻手，是寧願不完整也要堅持的屏蔽，是鄭重向「撒鹽」「高舉愛國旗幟實賣色情暴力」的行為說不。這一回，導演相信我們不但不想看，還不該看。



其實仔細想想，張藝謀拍《金陵十三釵》，是在捅一個很大的馬蜂窩。「色情」「炒冷飯」「國難財」等一系列罪名就在那兒等著。而我認為這個馬蜂窩捅得很成功——盡力削弱「慘烈」的表徵給觀眾的刺激，而引導大家更多的關注思考「故事」和「人」本身。
為老謀子的勇氣和準確取捨的決策，我打滿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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