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
2011-12-25 08:31:34
敘述困境:大屠殺、處女癖及其他
南京大屠殺,是一個龐大的歷史話語,它該歸屬於種族清洗?獸慾宣洩?戰爭機器的外溢與失控?人性的瞬間扭曲與空洞?站在哪一個位置觀看它,選擇哪一條通道走入它,你終將甄別出不同的觀念、判斷、悲悼、痛楚與哀感。但一個共有的藝術困境在於,一旦攝影機被擺放在大屠殺面前,那麼任何細微的設計和調度幾乎都難於平心靜氣、安之若素,很少有導演的創作意圖、建構意圖、抒情意圖和顛覆意圖可以在大屠殺面前證實自己的無辜。所以,無論是那個經常打了雞血般熱愛自我神化的陸川,還是士大夫審美和農人審美混合的病態張藝謀,最終都難逃各種立場的指責與嘲諷,無論左派還是右派,無論民族主義者還是女權主義者,方方面面的爭議最終都會轉成動機上的追問:你究竟是在消費殺戮、窺測情色?還是在拿著血腥與暴力作賣點?你究竟是故作驚人之語,妄圖忘卻和消解,用人道主義的眼光來重估甚至諒解日本?還是在公眾的意識形態中繼續疊加仇恨,替當下的統治者轉嫁了社會矛盾的聚集點,舉起又一面「一致對外」的旌旗?
那麼,以中國導演目前的境界和胸懷,是不是真的理應暫時迴避這樣的題材?
固然,我也會在觀影的過程中,投入足夠的情感代償和精神依託,在恰當的時候發動淚腺或者腎上腺,昇華出恰當的意緒分泌出恰當的激素,為滿堂奔逃的學生捏一把汗水為從容赴死的佳人掬一把淚水。可是我總覺著這些感動和憂傷差一層意思少一絲力量,欠一點清晰的背景缺一種明確的指向。
換句話說就是,這一年裡我在看觀音山、鋼的琴、轉山、藏獒多吉甚至非誠勿擾2、將愛、失戀33天的時候也都有過這種感動和憂傷的,那麼,面對二十世紀最觸目驚心的人道災難,面對這個民族最拋之不去的隱痛和另一個民族最拋之不去的原罪時,我總以為我的感動和憂傷,本該更有歷史的高度,更有人性的溫度,更有反思的力度,甚至,我總以為,我應該不僅僅停留在感動和憂傷上面。
另一個觸目驚心的、足以遭人詬病的硬傷在於,為什麼玉墨和她的姐妹們要替書娟和她的姐妹們去接受折磨?而且這種置換還被處理得如同一場神秘主義的典儀?僅僅是因為前者是比她們更加高貴的處女?僅僅是因為她們改扮為女學生的過程,讓其在臨死之前能夠重作一回想像中的處女?僅僅因為一聲乾硬的「姐姐」終於洗盡了風塵與放蕩的罪孽之身?在國家頹敗、男性無能的時候,用一群「壞女人」去交換「好女孩」的理想買賣究竟有多少合情合理性?
於是,這個似乎為風塵女子張目的作品,其本質,無非是最空洞的憐憫,給了那些背負著性污名枷鎖的人,一次向著主流價值乞憐、洗白、將功贖罪、重新做人的機會,畢竟,我們燃燒了自己,為你們保留下了一群鮮活的貞操。而你們能給我們的補償,竟然是前一夜裡在那個陌生的白人男性跟前,合法地再獻上一次自己的肉身。
當貝爾在獨坐的夜晚唸出「上帝說人生而平等」時,當女學生們對那些搖曳生姿的、活體月份牌般的美人第一次流露出混雜了傾慕和艷羨的眼神,其實影片的主題一度有機會趨近於一個更有討論空間的話題,可惜,這種趨近稍縱即逝,張藝謀選擇將他的病態美學,將他的處女保衛戰進行到最後。
因此,電影結尾的視點,只有遠離了南京城,遠離了那些將自己擺上祭壇的秦淮歌妓,因為,導演,還有觀眾,其實都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她們的犧牲。
來自大屠殺和處女癖的雙重敘述困境,構成了《金陵十三釵》的先天不足。所以,它並沒有機會成為一部被寫入影史的作品。雖然張藝謀在電影語言上的狀態回升是明顯的也是值得鼓勵的,雖然貝爾的表演和嚴歌苓的劇本同樣顯得紮實而飽滿,雖然佟大為的戰神英姿讓我想起《兵臨城下》和《太極旗飄揚》,雖然,玉墨晃動的臀部和她姐妹們肉光閃動的大腿,讓我確認了自己和那些螢幕上的日本兵一樣、和螢幕背後的張藝謀一樣,都是一群正常卻又卑微的、目光復雜的男性。
最後說一句,從玉墨的扮相來看,圓臉、彎眉、淡紫色唇線、蓬鬆捲髮、上挑的眼角、惺忪迷離的眼神,這種從色戒里一脈相承的民國想像,已經成為一種固化的性慾傳說。所以,湯唯還真的是一個改變了中國電影造型史的人物。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