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悲喜劇

自「佔領華爾街」運動爆發以來，美國人被簡單劃分成兩種，要嘛是超級富裕的1%，要嘛進入剩下的99%。電影《後代》（The Descendants）中的主角馬特·金（喬治·克魯尼扮演）從各方面看都屬於1%：以律師為職業，外形英俊，體內攜帶著夏威夷土著王族的基因。如果這些還不夠進入那遭人怨恨的1%，我們再看看他名下的財產。馬特和幾位親戚一起受託管理的夏威夷地產即將拍賣，其面積多達 2萬5千英畝，處處風景如畫，如同人間天堂。與中國的房地產開發略有不同，馬特無須面對官商勾結以後的強拆，這片土地賣還是不賣全由他們自己決定。如果賣，他們只需簽下合同，立刻就能成為千萬富翁。儘管如此，馬特有意選擇跟99%的群體生活在一起。他住的房子談不上奢華，他開美國中產階級的招牌車本田雅閣，他教育孩子的信念是讓他們「有錢做點事情，但不能有錢到什麼事都不用做」 。（Give your children enough money to do something but not enough to do nothing.）普通中年男人可能碰到的麻煩他基本上都有機會遭遇，包括妻子出軌。觀眾或許會疑惑，女人有什麼必要背叛馬特這樣內外兼修的男人？電影中無法找到具體答案，整部片子下來馬特本人從未直接談及，他的妻子伊莉莎白也沒有機會。她只在電影最開頭滑了一會水，以後就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完全失去語言表達能力。

隨著情節的展開，馬特的問題也逐漸顯現。他的生活缺少GPS的幫助，甚至連最基本的指南針也沒有。他很少關注家庭，養育兩個孩子的過程中只是個預備演員，主要起備份作用。妻子伊莉莎白雖然承擔主要角色，但很難說成功。小女兒斯科蒂經常出些說髒話、豎中指之類的故障，大女兒愛麗克絲情況更糟。她是這個家庭顯示富裕的主要標誌，父母每年花3萬5千美元送她上私立學校，她用酗酒、吸大麻、夜不歸宿來回報。即使面對病榻上失去知覺的媽媽，愛麗克絲的反叛也絲毫沒有軟化，因為她親眼看見一個黑頭髮的男人將手放到伊莉莎白身上一個非常不合適的部位。女兒目擊了母親對家庭的背叛，然後將這個消息報告給了父親，世界上不會有很多父親比馬特更倒霉。

他還遭到常年處於憤怒狀態的岳父的責備：如果你能給妻子提供些刺激，她也無須再到滑水這類運動中去尋找刺激，當然也就不會因此受重傷。此時此刻，電影院裡的觀眾發出一片驚嘆，「哦，上帝！」。岳父這類毫不留情的指責在言辭比較溫和的美國社會很少見。電影放映以前，螢幕上總會提醒「不要將你自己的音軌加到影片中去」。美國觀眾一般都很守規矩，我極少聽到手機引起的響動或者竊竊私語，但人們對電影的情感反應不會被禁止，也不會遭到周圍其他觀眾的白眼。從我多年的觀察來看，美國觀眾看電影的時候主要發出笑聲、噓聲和感嘆聲，要嘛不用任何單詞，如果必須用也只以幾個很簡單的詞為主，基本上圍繞著基督教信仰。他們會說「上帝！」（God！）、「哦，我的上帝！」（Oh，My God!）、「耶穌!」（Jesus!）、「耶穌基督!」（Jesus Christ!）。

與從前只能進電影院不同，現在我們有很多種看電影的方式。我們可以通過DVD、Blu-ray碟片看，或者到視訊網站搜索。Netflix、Hulu Plus等流媒體服務商準備了數以萬計的庫存，以老電影和比較新的電影為主，那些剛下院線的新電影由有線電視或者衛星電視的視訊點播提供，熟悉電腦的人還可以藉助P2P下載到各種格式的完整電影。與當代技術帶來的種種便利相比，到電影院看電影越來越成為一件需要專門找到時間來安排的重要事項。我對大片帶來的視聽衝擊興趣很小，到電影院事實上成為對自己喜歡的幾位導演的承諾，他們全部以中低成本製作出名。每年這些個導演有新作品推出的時候，我都要跟素不相識的美國觀眾聚集到一個黑房間。

《後代》的導演亞歷山大·佩恩今年50歲，他從1996年開始到現在總共只拍過5部劇情片。10多年前剛來美國那陣，我碰巧看過他的第二部作品《選舉》（Election，1999）。這部諷刺喜劇對美國政治運作的解析極為精闢，雖然它講述的只是中西部一所郊區高中的學生會選舉。幾年以後，歐巴馬將《選舉》列為自己最喜愛的政治題材作品，我猜他沒準從Reese Witherspoon扮演的主角身上看到了希拉蕊的影子，從而琢磨出到2008年民主黨初選中擊敗她的辦法。佩恩的第一部作品《公民露絲》（Citizen Ruth，1996）拿美國文化衝突最劇烈的墮胎問題開刀，他避免直接捲入爭論，只用電影手段對各持己見的雙方同時給與了相當尖刻的諷刺。觀眾可以在墮胎問題上有不同的意見，但看電影的時候恐怕會有相同的反應，大家都能笑出聲來。自那以後，佩恩就列入我必須進電影院看的導演名錄。他倒是為我省了不少錢，上一次看到他的電影還是7年前---2004年的《杯酒人生》（The Sideways）。

一直到第三部電影《關於施密特》（About Schmidt）為止，佩恩都以家鄉、內布拉斯加州城市奧巴哈為背景。第四部電影《杯酒人生》轉到了加州的葡萄酒鄉，這部《後代》則安排在遠離美國本土的夏威夷。雖說地理上離開美洲大陸很遠，佩恩的創作風格跟從前保持著一致。這部電影仍然以性格有嚴重缺陷的人物為主角，他們在螢幕上遭遇危機，黑暗中的觀眾看到的卻是喜劇。從吸毒孕婦露絲、處心積慮操縱學生選舉的高中老師吉姆、長期生活於心理隔絕狀態的施密特，一直到品酒能力遠遠超出寫作能力的業餘作家邁爾斯，佩恩長於解析現實生活中的問題人物。《後代》也不例外，馬特生活在夢遊狀態，妻子的事故才總算逼迫他回到現實。電影的情節基本上由以馬特為核心的兩條線驅動，他如何作出賣地的選擇固然重要，但最揪心的事情還是如何應付妻子昏迷前的不忠。羞憤之中，他面對無法作出任何反應的妻子發了一通火，緊接著萌生出尋訪誘拐者的強烈衝動。我一直被懸念牽扯，兩人相見以後將會怎樣？佩恩不拍警匪片，我沒指望馬特會追殺對方，如何在喜劇的框架內設計他們的遭遇戰確實是一場挑戰。故事在佩恩的掌控中從容不迫地推進到兩人直接對陣。馬特和情敵並沒有仇人相見，他們與其說像兩只好鬥的公雞，還不如說像兩隻泄了氣的皮球。

佩恩的電影總能為一批演員提供發揮才幹的平台。7年前的《杯酒人生》將Paul Giamatti推到了明星地位，這部電影將成為年輕姑娘Shailene Woodley事業的全新起點。喬治·克魯尼的名聲和演技都不錯，但Woodley扮演的愛麗克絲才是這部電影的最亮點，其貢獻跟這些年來湧現的其他幾位年輕演員一樣，比如《朱諾》（Juno）中的愛倫 Page、《冬天的骨頭》中的Jennifer Lawrence和《在某處》（Somewhere）中的Elle Fanning。扮演愛麗克絲男朋友西德的小伙子也很棒，這個角色為電影製造出很多笑料。一般情況下他的智商與阿甘接近，但偶爾靈光閃現的時候，聰明程度直逼伍迪·艾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