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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

金陵十三钗/TheFlowersOfWar

7.5 / 56,313人    146分鐘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劉恒 嚴歌苓
演員: 克里斯汀貝爾 保羅薛納德 倪妮 張歆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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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裕

2011-12-29 06:22:57

脂粉國事——金陵與中國的文化宿命



好的電影真的可以蘊含很多層次,層層疊疊在一起,叫你想要稱讚都得費一番思量,選好切入點,免得語無倫次。《金陵十三釵》可講的地方真是不少:聰明妥帖的人物和情節設置,既有象徵意味又不生硬;謀子的強項畫面和聲音;死亡壓力下人性善惡的自然流露;典雅沉鬱的民族風格……就我來說,最印象深刻的是片子實至名歸的主角十三釵。秦淮脂粉與亂世宿命式的交集,生出的是同樣層層疊疊剪不斷理還亂的,關於興亡的感傷。

我更願意稱她們為秦淮脂粉,當然,還是有人願意稱她們為妓。妓女,到了秦淮真是發展到極致了,她們同小腳、太監一起,共同構成中國文化中醜陋骯髒的老根。六朝金粉,紙醉金迷,在多數富有社會歷史關懷的人眼裡,她們無論有多麼旖旎,終免不了要被批判。她們的美具有一種天然的消解的力量,「雌了男兒」,成為我們文化惰性的一個典型案例。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

這彷彿是我們文化的一個隱喻。我們文化的菁英,士大夫們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在生活的極端精緻花上。他們終身被困擾:國事的重擔,仕途的詭譎,人生的幻滅,究竟什麼值得他們皓首窮經,用短短百年去投入?最終他們選擇了文化,琴棋書畫,醫相卜巫,山水花鳥,這是他們的消閒,更是他們的生命。秦淮女子就是他們創造出的聖境中最出色的一枝奇葩。女性的魅力混合文化的典雅,使千萬文人為她們痴狂,演出多少輕薄往事。江山社稷的承擔,比不上文化優柔的慰藉。沉溺於自己創造的審美至境,他們甚至願意自我蒙蔽,摒棄對現實的關懷,獨善其身,得過且過,最終,就必然是內裡徹底的腐朽,外力一推,呼剌剌大廈傾。金陵這樣一個飽經興亡的城市,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山圍故國週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牆來。——《石頭城》

曾伴浮雲歸晚翠,猶陪落日泛秋聲。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金陵晚望》

唐時的文人,面對曾經繁華歷經興亡而衰敗的金陵,發出這樣的哀嘆。他們倒是沒多少文化方面的深沉反思,單純的感傷而已,正是大唐豁朗的氣質。看影片時,很多空鏡頭都給了戰火施洗過的南京,配上抒情的音樂,當真是一片傷心畫不成。國運深沉的思索,似乎比不上對於一種文化衰亡的哀嘆。當然我們可以看作是文人的春秋筆法,諷諫自在其中。

可是到了宋人筆下,這種興亡可不僅僅是知識分子酒足飯飽慈心大發的文化關懷了,而是真真的切膚之痛。那時的金陵,是徹頭徹尾的悲愴:

金陵城上西樓。倚清秋。萬里夕陽垂地、大江流。
中原亂。簪纓散。幾時收。試倩悲風吹淚、過揚州。——《相見歡》

宋代算是漢人真正經歷亡國滅種的時刻了,宋朝士大夫也可謂是文化惰性的典型產物,內心以天下事為自任,在外卻做著割地賠款,傾軋同僚的勾當。他們的物質供給超過了以往任何的朝代,他們中間也流行著對妓的審美,那時以才情美貌聞名的官妓層出不窮。她們也是秦淮女子的前塵,士大夫們在她們的絕代釵裙間消磨了一個文化高度繁榮的時代。他們中的有識之士也想要振聾發聵,比如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但王安石被貶謫了,熙寧變法成了宋人口中的笑話。

兩宋之亡足以讓人看到我們傳統的文化中有多麼可怕的成份。高度發達的文化,在中國並不完全是社會的進步力量,相反,它可能是對進步力量的消解。因為我們根本就是為文化而文化。文化是工具,又是終極目的。高度精緻化的生活背後是消沉的靈魂,被文人們塑造膜拜的脂粉英雄,用一曲玉樹後庭花舞破中原,自己也在亂世中流離飄散。很能理解許多人對於這種文化惰性的痛恨,它給了我們民族多少屈辱。

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

然而秦淮女子式的傳統並不完全是惡的化身。《金陵十三釵》就用細膩的筆觸描繪了,她們的美是怎樣的感動著人性淪喪的亂世。她們丑,她們粗俗放浪,潑辣世故,底層生活叫她們比男人還粗鄙。可看著看著我們還是看到她們那風華絕代的美,她們那傾國傾城的風情。「女人是被馴化成女人的」,那麼她們就是被馴化成美的動物。所以她們可以為了琵琶和耳環送死,可以把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和激情,寄託給一曲迎來送往的《秦淮景》。《秦淮景》真是影片真正的高潮,她們那全情投入的吟唱,叫人驚訝感動於她們的真誠。都說婊子無情,她們是對這個塵世無情,因為看得太輕。她們的生命卻就在這旁人看來不是重點的東西上,對於文化,對於藝術,對於美,她們招徠客人的技藝,成為了她們生死相託的東西。歌曲響起那一剎那,她們污濁世故的眼神變得顧盼神飛,光芒四射,哪怕前方是生死茫茫,她們仍然要抓緊這一刻,享受和綻放自己的美。我真沒想到這群半現代的女子竟能如此切合秦淮脂粉的精髓。

《金陵十三釵》中,喚起我情感激盪的總是這些女子。不全是她們的奉獻,其實她們的奉獻很難從純道德的角度解釋。而是她們的美,她們的美點亮了陰沉的南京上空。當所有人為死亡顫慄,她們說說笑笑,花枝招展地鬧著。我那時不覺得那是無恥,只覺得震動,像是《辛德勒名單》中看見那個紅衣女孩。誰說那種時刻人類就只能掙扎,不能擁有美和快樂?她們真是一種慰藉,彷彿低聲勸慰受傷害的人們,千帆過盡,水月何曾有盈虧?生活總不會就此崩塌的。她們的美更是無數次的喚起了我心底的柔情,甚至是氣節。逝去的國家意味著什麼,這是一個太空泛的概念,可是她們讓這個概念具象化了。沒有了國,這些傳統文化孕育的嬌花,將受到怎樣的殘忍摧折。豆蔻和香蘭殉死的一段相信很多人都是又悲慟又憤慨,豆蔻向日本人吶喊著「X你祖宗」,是怎樣的沉痛和屈辱,她美麗的頭髮上根根滴血,讓人明白了亡國之人有怎樣的肩負。我還記得豆蔻慌亂地躲避日本人,不擇路跳入了窗下的秦淮河,那個俯拍的景色。一條碧水,兩岸破敗的雕樑畫棟,當時就讓人一震。那濃綠的河水是浸透了多少個朝代繁華的金粉,載過多少番浪漫和風流,而此時它舊的像個垃圾場,榮華煙消,包括那些美麗,讓人心痛的掉淚。《桃花扇》裡的明末遺民這樣唱它: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當年粉黛,何處笙簫。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

他在為那逝去的文化而哭泣。這是多麼矛盾啊!那些脂粉分明是斷送了我們的國家,腐蝕了人的心骨。可她們又承載著怎樣的優美和博大的文化理想啊!往昔文化製造的繁榮,看著她們,便好像一股腦的湧上心頭,叫人眷戀流連,思慕喟嘆。她們不只是文化惰性,更是去國之人的文化鄉愁,叫我們即使失了國,也牢記著過去的一切。

距離南京屠城近百年,那座城市已經完全恢復了往昔的繁榮。中國的文化就像金陵城一樣,歷經滄桑,淘盡英雄,自己倒是常新。即使亡了國,它還有它的辦法保存和繁榮,「野蠻民族被被征服民族的文化征服」就是一個例子,當真是全無氣節,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但它的魅力,卻也叫人拋不開放不下。這些,可以算是影片《金陵十三釵》的一個背景,上演的那齣好戲,因為這個背景,具有了一種特別的厚重感和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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