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釵》主題、敘事和技術上的失敗

     金陵十三釵是一部比較複雜的電影，因為它本身在內容和形式上有一種自相矛盾的特質。影評人大多認為電影 「煽情」 或 「過份傷感」（schmaltzy）。有趣的是，張藝謀在他的第一部戰爭/大屠殺題材的電影裡仍然保留了他所有作品裡幾乎都會出現的 「被壓抑的女性角色」。只是他這次變本加厲，女性角色的數量猛增到二十五個。這種嘗試讓人驚喜，但是張藝謀對大題材的把握遠遠沒達到水準，而且對女性的刻畫也是他所有作品裡最差的一次。
     尤其讓我失望的是導演的誠意。伯格曼談到過拍攝《假面》對他的重要性，他說這是他人生中 「第一次毫不關心電影商業上是否成功，他認為拍攝這部電影拯救了他」。史匹柏在拍攝《辛德勒的名單》時也說過類似的話。每個好導演都會遇到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會讓他有強烈的共鳴甚至使命感去完成它，不顧一切。但是很遺憾，南京大屠殺的記憶屬於中國人，但是《十三釵》的故事不屬於張藝謀。我們看不到導演在對待重大民族創傷題材時應有的使命感和嚴肅。張藝謀在一次訪談里說到過他最自豪的一點是他從沒讓投資人賠過錢。但《十三釵》整整半年的拍攝，浪費了六億的投資。
      從故事上來講，《金陵十三釵》有好的情節，但卻是一個失敗的故事。人物和很多情節點的設置都只有功能性或結構性的作用，因此沒法打動人。首先，很明顯這是一個關於救贖的故事，但是救贖的主體—即以雨墨為首的十三釵—形象沒有說服力。編劇只是把一個簡單的道德判斷拋給觀眾：妓女在道德上是腐敗的，無情的，對此沒有任何多餘解釋。因此這是一個簡單的 「壞人救好人的道德劇」(melodrama)。觀眾沒法了解十三釵的過去，看到她們的轉變的時候，也就不可能被打動。雖然我們從雨墨的口中知道了一點點她的不幸，但是故事的進展不能依賴於人物的語言，以行動（Action）刻畫人物是劇作的基本原則。而且十三釵的外表形象基本符合薩義德在《東方學》里對典型東方女性的描述：神秘，性感，美艷。撇開不符合實際的艷麗服裝不談，十三釵就是真實感情，人格被架空了的，為了迎合觀眾消費期待而設計的一幅幅女性面孔而已。
書娟這個人物的設置也充滿了問題。電影以她的敘述開頭和結尾，無疑她是一個關鍵的線索人物。為了突出她 「線索」 的身份，還安排了無數場她透過彈孔，門縫，窗戶不厭其煩地偷窺其他角色的戲。結果是，非常刻意和煽情的畫外音削減了此類故事應有的客觀性，用在這裡顯然是幼稚的。而且，人物的關係時時刻刻處於一種窺視的視線網之中。影片結尾是一個定幀畫面，那時書娟第一次透過彩色玻璃看到十三釵們走來的一刻。如果仔細看會發現電影結尾的片段里，十三釵們比第一次進教堂時是更接近觀眾的。看了紀錄片知道當時攝影機是被架在院裡的高台上，前面搭一塊彩色玻璃進行拍攝。乍一看結尾作這樣的細節處理是別出心裁，但實際上荒謬可笑。張藝謀把這種窺視行為赤裸裸地放在影片結尾，他讓觀眾從視覺上接近了十三釵，但是拉遠了觀眾與歷史和真實的距離。我們需要走近歷史，走近人物的內心，而不是遠遠地透過彩色玻璃上的創痕窺視它們。從內容上講，整部電影的歷史視線極其混亂。
     《十三釵》中的男性角色則充滿了幽默與諷刺。貝爾的角色擺明了就是中國人對美國人的態度：你美國人是醉鬼，是混蛋，但我們還得求你幫著我們。而陳喬治可能是最成功的角色。每當十三釵和女學生發生矛盾時，第一個鏡頭都是他急匆匆地從遠處跑來，喊上一口蹩腳的英語。陳喬治是電影裡唯一用角色行動而不是文學化敘述塑造起來的角色。
   《金陵十三釵》中的戰爭戲似乎贏得了大多數好評。我第一次看時就覺著怎麼跟《南京！南京！》如此相似。同樣是明顯的故事主體不在戰爭上，也是同樣的中國士兵的主角在電影不到一半就犧牲，並且與之後的故事情節幾乎割裂。編劇為什麼這樣選擇？我認為有兩個原因。第一、近年來對待南京大屠殺，選擇多元化的敘述角度是主流，作家，編劇，導演都在攀附 「國際視野」。只是一方面怕不加入抵抗侵略的戲會招致罵聲，另一方面又怕放縱民族情緒會失去國際認同。第二就是商業上的考慮。結果就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劇本。我們看到，宏大、逼真的戰爭場面和複雜的歷史背景，卻在《十三釵》中變成了裝飾性的奇觀和膚淺的道德判斷。如此一來，大眾消費文化就將歷史題材中的歷史性取消了。
    最後提提影片技術風格上的問題。現在好萊塢的喜好是，使用飽和度較低的畫面處理戰爭場面。但是張藝謀放棄不了對色彩的偏執，各種日拍場景中飽和度很高，膠片的畫面極其絢麗（最後一場戲畫面幾乎偏黃）。另外，手持攝影的畫面加上頻繁的剪輯讓人難以忍受。平均每個鏡頭是2.7秒多，整部電影有2900多個鏡頭。伯恩系列大約平均也就2600個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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