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切膚慾謀--The Skin I Live In

吾栖之肤/我的华丽皮囊(港)/切肤欲谋(台)

7.6 / 166,044人    120分鐘

導演: 佩卓阿莫多瓦
編劇: 佩卓阿莫多瓦
演員: 安東尼奧班德拉斯 伊蓮娜安娜雅 瑪麗莎‧帕雷德斯 揚科奈特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Grizzly

2012-01-05 02:56:08

謹慎輕盈的完美主義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一開頭就擺出成果的電影是很不得了的,成果是指,發生了一系列變化而成就的既定現實。非同一般的「成果」,則需要更加不一般的「變化」。若僅為了和成果相襯就把變化扯成天馬行空,只會徒增觀眾匪夷所思的困惑,讓影片淪為形式主義,甚至噱頭。這種敘事結構又註定影片必須持續拋出懸念,讓觀眾對種種緣由保持期待和探究。

    這是開篇的架勢,但很容易擺得糟糕透頂。這樣的結構方法是項挑戰,所謂大師的架勢,並非靈光一現,足夠托起靈光的,是以縝密思維、反覆斟酌和深入思考築起的高台。

    《吾棲之膚》的成果在開篇展現得非常明確,一所條件不差的宅院,隱匿在西班牙的山林中,可謂隔絕人世,但可視電話和鐵門後,竟然還要經過長長的路才能到達房屋。美麗的女人在二樓做著瑜伽,但她的舉動都在監視器的掌控之中。緊身衣之下,我們好像能看見她美麗的身材,又好像看不見。明確之中時時隱含著不明確,懸念如流水般在自然產生,隱秘而略帶機械錶征的格調告訴我們,這不是一個生活化的故事,這一切背後還有許多秘密。
    
    人們大多看到羅伯特為文森特進行變性和整形,視之為變態,連報復亦要如此扭曲,卻沒有思考變態者因何走至這一步,他的心理是怎樣蜿蜒起伏。

    將苦難轉嫁他人,尚是常態的復仇,進階版為摧毀一切原本光明的,帶來一切黑暗的,並逼迫人接受這黑暗。倘若僅為復仇,羅伯特大可以將其變性並囚禁,像他剛被帶回時那樣,帶上手銬腳鐐,俯身喝盆裡的水,儼然一頭困獸,絕望的困獸。羅伯特卻要將變性人悉心照顧,又偏偏將他整形為摯愛的亡妻模樣,這就決定了羅伯特往後的路是要去愛他,相信他。在做變性手術那一刻,羅伯特就已經這麼決定,已經想好了一整套計劃,做足了心理準備。文森特則被逼迫著接受自己的身體,容貌,聲音,迎接著洶湧的心理洪水,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息地拍打傷口。

    羅伯特賜予他性別,賜予他名字,薇拉。可憐的文森特,他還能擁有更多的自卑嗎?他不是沒有意識的患者,或是新生的嬰兒,他是一個27歲的,有強烈自我意識的男人。他的驕傲全沒了,面對羅伯特送他的化妝品,他像被魚鉤刺穿了嘴唇的魚。

    薇拉雖萬念俱灰,卻並不真的想死。正如羅伯特所說:「如果你想自殺,你早就割頸了。」薇拉尚存有一線希望,微弱卻堅定,他覺得自己只要活著,就有機會逃出去。在被西卡強姦之後,薇拉內心的洪水漲到最高,淹沒他僅有的自尊,直到這時他也沒有放棄希望,當羅伯特用槍對準薇拉,薇拉搖頭,仍不願結束這被荒誕的的羞恥所填滿的生命。我心裡的復仇三等級是:三等復仇給人絕望,二等復仇給人希望,一等復仇給人自省。《吾棲之膚》雖為二等,倒也演繹至極致。

    不能死,就只好想辦法逃避。瑜伽,幫助薇拉找到囚室中的寧靜和自由。因為逃避,便沒有了抗爭,新的身份也更加能日益滲透到薇拉體內,尋求寧靜,是因為對那痛苦的恐慌,平靜地坐觀心潮,只是將恐慌的情緒去除了,卻並未改變被迫接受現實的本質。逃避,在此時更像是一種改變了形態的接受。瑜伽,也算是復仇的幫兇而別有深意。

    人工,塑造,這不僅僅是羅伯特的職業,他人格中很大一部份追求皆包含這兩種元素。用鐵絲纏繞枝幹,幫一棵盆栽塑形,用文森特的身體為基礎,創造心目中的另一人,一種類似造物主的優越感,主宰其他生物的滿足感,在羅伯特心裡猶如一朵毒花狂放地盛開著。「你的所作所為會像癌細胞一樣吞嗤你。」馬利莉亞曾這麼對他說。他以為自己足以掌控創造出的一切,但結局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為高傲的情感付出代價。

    天馬行空需要足夠依據,極致的狀態需要更合理的由來。羅伯特沒有瘋狂,他著實只是做了在那種情緒之下,他,這樣一個人,所能做的一切,應該去做的一切,這是阿莫多瓦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接下來說導演老師的表現手法和風格。

    他對鏡頭有著相當的耐心和把握能力,他會不緊不慢地去展現一個細小的動作,像是馬利莉亞習以為常地在水中融化一粒藥,羅伯特很嚴謹地採集血樣,為薇拉沉著地處理傷口。他會在鏡頭緩慢的漂浮中,從容又戲謔地告訴你,瞧瞧,這是我的女主角,也是我的男主角。無論虐戀,暴力,多麼強烈的情感,在他看來,彷彿就是一場再正常不過的世間事,對精緻有著極強的渴求,又不是以爆發的姿態展現。宛若常態地述說,反而更令人心驚,因為我們隱約能感覺到,這已不是電影,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強弩般的暴力就潛伏在我們心裡。

    提到精緻,他擅用精緻,除了整體佈局,更常體現在細節上。關於細節的特寫,幾乎都帶著冷漠和機械的意味,在角色的調度上也統一使用了這種方式。這樣做便是隱性地刻畫人物個性,能將注意力集中到事件上,由事件本身再反觀人物,而這個事件本身也並不是純粹的事件,是融入了人物心理和情緒的事件。這讓我感覺《吾棲之膚》是一部很現代的影片,它甚至具有未來感,即從前有很多影片看似寫情節實則寫人物,而未來的創作趨勢可能是,看似寫人物,實則透過比人物更加強烈的事件來闡釋人物,對人物性格的描寫彷彿弱化了,但實際上加諸於情節內涵之中,給觀眾留下的空間更廣闊。我們不應該用一些既定的、傳統的影片準則去看待這部電影,它是超越這些準則的存在,雖打破規律,又不是恣意妄為,是有它值得稱道的理由在其中的。

    許多電影會被含有肉體的戲拖垮,不管文本狀態如何,呈現出來的感覺多少容易顯得刻意,彷彿只是為了吸引眼球才應運而生。《吾棲之膚》卻沒有,一是因為這些肉體戲在此中是絕對必要,並非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強加,再一個就是和上面提到的機械化處理,將人物性格隱性化有關係。缺少人情味,在這部電影中並不構成缺陷,在對的時機丟棄,將意味著收穫更多。淡漠的處理方式像一層磨砂玻璃,保全了故事和人物不被「欲」和「情緒」淹沒,讓人物可見,又更待細細揣摩。

    此片可以說延續著阿莫多瓦對肢體的強烈迷戀,但不同於《活色生香》,《吾》更加內斂,內斂之下更加狂放,除了「老虎」西卡這個爆發點,其他人的情緒皆在看似波瀾不驚之下狂放著。用文而極端的說法來形容,這便是優雅。

    人都說不完美的才是完美,太完美的反倒流於一般。對阿莫多瓦來說卻並非如此,他極致地追求著完美,若每一個鏡頭,每一處行動都能開口表達,那它們都會說:他確是為完美而生。完美卻不流於一般,因為大師深諳創作的點到即止,拿捏得度,也深諳觀眾的審度之心,耐性。靜止的姿態,運動的姿態,構圖的對稱和比例,畫面無一不暗藏他飽滿的唯美情結。羅伯特和馬利莉亞先後被薇拉殺死,一個倒在床上,一個倒在地上,從正上方看,兩具屍首相對,皆屈腿向左側臥,形成一幅對稱畫面,二人目光若連成一線,恰好與畫面水平線呈45°,而薇拉,則站在兩人中間,不知所措,強作鎮定。

    阿莫多瓦對美的要求不但嚴苛,且有章法可循,他不會在任意鏡頭中都極致地尋求完美,也不將完美視作無限。完美沒什麼不好,只是鮮有人做好,鮮有人懂得時機和分寸對完美來說何其重要。謹慎卻不刻板,輕盈卻又根基紮實,這就是我對《吾》的印象。

    「冷威脅」的場面在電影中時時出現,我最欣賞這樣的阿莫多瓦,並不直接展示暴力和恐懼,因為最令人恐懼的往往不是當時,而是心有餘悸。薇拉曾向羅伯特溫柔提出「在一起生活」的請求,這跟他一直以來的舉動截然相反,短短幾句話,羅伯特由疑惑到生氣到落跑,開門時,薇拉又悠悠地說:「鑰匙在這裡。」羅伯特離開了,仍心有餘悸。文森特強姦諾瑪,在一個父親眼裡,他看到的是花園裡尋歡作樂的青年男女,飛馳而去的摩托,以及自己暈倒在樹邊的女兒。他沒有看到諾瑪在文森特身下掙扎,這是阿莫多瓦對一個可憐父親的仁慈,但諾瑪醒來後的尖叫讓他不得不去想,女兒究竟受到過怎樣的驚嚇,這是阿莫多瓦對一個父親的殘酷。對人物殘忍,又必憐憫,冷酷,又必熱愛,我隱約能窺見導演是怎樣痛徹心扉,苦心糾結。

    關於結局,我是期盼著上演一場大戰,兩敗俱傷,讓文森特之母在得知兒子的下落時,只能面對一具冰涼的屍首。但其實沒有這麼激烈,情節似乎走上了並不出乎意料的路子,薇拉殺死羅伯特和馬利莉亞,回到家人身邊。看起來好像反覆仇成功了,但細想下來,這個結局比我所期待的更加殘酷悲涼。若薇拉死去,母親便以震驚和絕望收場,若薇拉活著,母親在震驚絕望之後,還有遙遙無期的焦慮,悲傷,每一天都將在愈演愈烈的痛苦中度過。文森特雖回到自己身邊,但遭到變性,並殺了人,更多的麻煩事在等著這位母親,悲劇空間得到了拓展。

    結局當然可以有很多種選擇,誰也沒有贏得勝利,每個人都承受著自己的苦難並將永遠承受下去,這就是阿莫多瓦的選擇。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