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科氏效應

   科恩兄弟的電影風格總是有很強的辨識度，從故事的發展軌跡來說，不落窠臼的多骨牌連鎖反應被屢試不爽的運用在每一個情節轉折點，盤根錯節的故事走向顛覆傳統的敘事套路；從攝影和色彩來說，酷烈克制的冷靜調度給人一種心照不宣的隔離感，似乎有意為之的增強電影和觀眾的間離效果；從人物設置方面，總是選擇一些奇怪卻給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並且設置一些個人化的外貌特徵（比如「巴頓芬克」的倒梯頭，「老無所依」裡的蘑菇頭）。多年來科恩兄弟都在人生的不確定性和無常性上下足血本，做足文章。
  《缺陷的人》在沿襲科恩風格上有過之而無不及，理髮師艾迪走的每一步都在和預想的結果背道而馳，卻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無形中選定的終點。這個人物設置的成功性一部份依賴於電影開頭對他索然無味的日常生活描述，大段大段獨白的傾瀉，喋喋不休的沙啞嗓音洩漏了生活的寂寞與被寂寞消磨後的冷淡，伴隨著機械化的日復一日的重複性勞作。他一直抽著煙，去抵抗百無聊賴的底層生活，價值危機、中年危機、婚姻危機讓他用麻木的好脾性去忍受老婆的出軌和生活的諷刺。他強聒不捨所謂的「頭髮哲學」，這是職業積累下的自我總結，頭發作為身體裡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卻總是被剪掉與垃圾為伴，艾迪作為理髮師接觸的是人們不屑一顧的棄置物，這種頭髮哲學是艾迪言為心聲的投射，也與「缺席感」的主旨致命的貼合。這些人物鋪墊和環境建置對後來艾迪想要通過一次投資改變現狀的投機做法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我想如果沒有在前面細緻又凜冽的鋪墊，後面的動機和轉折會是怎樣的生硬牽強，荒腔走板。
  接下來的一系列多米諾骨牌效應不僅讓艾迪措手不及，也讓觀眾產生愛莫能助的情緒，可能只有導演一直站在審時度勢的角度縱觀全局。為了和合夥人入股乾洗店，艾迪要挾妻子的老闆兼情人，被識破後錯手將他殺死。無奈妻子成為替罪羔羊入獄，艾迪為她請了律師，卻因為一次車禍讓艾迪的命運驚波逆轉，最後艾迪又成為殺死合夥人兇手的替罪羔羊。「缺席的人」的兩種意旨可能一是在於艾迪無存在感和價值缺席，二是意指那個打破艾迪苦心孤詣計劃至今逍遙法外的兇手。
  科恩想要傳達的精神包袱到後來有些沉重，底層人生的總括也能落實到具體的無奈項目：司法的蔭庇，中年危機的自我捉弄，溝通的無力達成。偉岸的人都是一樣的，渺小的人也可以囊括成一點：無存在感，缺席感，價值缺失感，生活不帶感。其中，對於司法腐敗的揭露很多電影會大張旗鼓的諷刺，比如芝加哥，對中年危機的闡釋也會戲劇化的給予解釋，比如美國心玫瑰情。但是相對於科恩的黑色電影，精神價值揭示和形式主義狂歡作為電影審慎魅力最短兵相接的部份，都看似漫不經心的被絕對克制的影像和有共鳴感的故事無限風格化。比如獄中艾迪、艾迪妻子、律師的對話，對如今法律至上和民主至上的社會和時代而言，都是一劑辛辣又含蓄的諷刺。
  這種風格化很得益於黑白影像的魅力。一個美國四十年代的故事卻用黑白影像逼仄觀眾的思維空間，科恩表示這是在對黑色大師詹姆士.M.Cain的致敬，用現代人的思維角度重塑黃金時代黑色電影的現實焦慮和社會關照。黑白影像的運用非常考驗功力，戰爭電影如《辛德勒名單》《南京南京》都在避免色彩儘量中立的的角度去回溯歷史，並和歷史保持距離，就是想克制的面對大眾記憶里最敏感最容易義憤填膺的部份。然而《缺席的人》是由彩色膠片攝製並在後期處理沖印處理成黑白的，既致敬經典，又符合電影環境和人物的冷漠疏離。
  電影中一些場景的用光有一針見血的凜冽，比如艾迪在辦公室殺死妻子老闆的那一場，二人決鬥的影子在牆上影動出很多角度，最後一個鏡頭是一個大仰，Big Dave在黑色的血泊倒下後留在視線裡的黑壓壓的影子無限清晰，有種餘音繞樑的彌留感。讓人聯想到希區柯克。還有影片最後艾迪接受絞刑的光影效果，鏡頭搖過數個完全有別於Ed拿手修建的髮型到最終寓意解脫的一束耀目白光作結，有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延續性。
  電影裡的情感設置由斯嘉麗詹森出演的貝蒂擔綱。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LOLITA，舌尖向上，分三步，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LO--LI--TA。《洛麗塔》的台詞在這裡也不會生澀和不適，男人因為空虛和自卑把美好的情感透支在蘿莉身上。蘿莉的琴聲和無意流露的嬌俏對於艾迪都有致命的殺傷力。但是無論是《洛麗塔》還是《缺席的人》，男主人公都因為蘿莉而惹火上身，艾迪因為蘿莉的挑逗失控遇到車禍，這作為命運的另一轉折點直接導致了艾迪走向絞刑架。科恩想說的可能是越美好的東西越帶有殺傷力，讓人身處豐饒，卻飢餓至死。
  將一個戲劇性，甚至悲劇性的或卑鄙下流的場面不加美化的表現出來，以產生一種令人發笑的效果，似乎是黑色幽默的定義。弗洛伊德說：「幽默是一個人在心理上的精神之解脫。」科恩拍了太多黑色幽默的宿命掙扎，這一部卻沒有對「意想不到」有意為之，而是滲進影片細節中。無論影像風格還是視聽語言，都有一種近乎嚴酷的審慎魅力。向「美國五十年代黑白片致敬」顯然不是掩蓋創作無力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