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實大於神力

叫我神往已久的西斯廷教堂，實在漂亮。每每在畫冊書籍電視中看到它，一股暖流油然而生，差不多成了條件反射。西斯廷教堂的壁畫《創世紀》《末日審判》，我早在畫冊上看了不知多少遍——亞當伸出無力的手指——上帝乘風而至——人類有了力量。我甚至想像過，假使我生活在文藝復興的羅馬，碰巧他們瞧得上，我一定要做波提切利、拉斐爾、米開朗基羅的學徒！我陶醉於一切上了年紀的，或宏大，或精緻，或肅穆，多滑稽，那些不單是神仙百態，更是人間百態的宗教藝術品。亞洲的石窟與古剎，西方的教堂與壁畫，是宏大的；魏晉經卷，古波斯細密畫，是精緻的。無論到何等年紀，看到如斯珍寶，我都會感嘆古人的厲害。這種厲害近乎「神力」，這神力的由來，大概就是宗教本身所召喚出來的吧。
電影《教宗誕生》，又見西斯廷教堂，先不說故事，僅是人物著裝，盛大裝潢，威威儀仗——好像古代。影片以保羅二世的葬禮影像開始，接著世界各地的主教，身著紅袍，口唸經文，徐徐彳亍。恕我無知，此刻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教宗。
根據儀式傳統，新上任的教宗，須在西斯廷教堂的聖彼得陽台上，向等候在此的數萬信徒揮手致意，並為全世界信徒賜下祝福，並發表一番演講。在這一步之前，來自全球各個大陸的紅衣主教們必須與世隔絕，留在教堂里，而教宗的身份也必須保密。影片中，選舉教宗時，所有紅衣主教各自默念，祈禱：「不要選上我。」這是一份多大的壓力？在一群紅衣主教們的反覆選舉後，新的教宗終於誕生了。
當新教宗走到陽台上，這位新當選的教宗在巨大的責任和壓力下崩潰，選擇了逃避。教廷為他找來一位心理醫生，但因為各種侷限條件收效甚微，這位心理醫生也因為知道了教宗的秘密而被軟禁。不久，新教宗抓住機會逃出教堂，開始了自己的自由之行。與此同時，教堂外面無數翹首期盼的信徒仍未離去，亂成一團的梵蒂岡當局不得不想盡各種辦法來尋找出逃的教宗。
可見，《教宗誕生》並不致力於描繪宗教的「神力」，而是將教宗脫掉「古裝」，誠實地描繪一個內心怯弱的老頭兒。委拉斯貴支畫的《教宗英諾森十世肖像》，眼神銳利，目露凶光。《教宗誕生》裡的教宗富態憨實，笑容可掬，看不出半點的神力。他老老實實地對心理醫生坦白自己的心事，老老實實地說我做不了教宗。影片中有一節，他衝出人群，穿過一扇扇門，躲到空無一人的選舉大廳，他趴在桌子上，竟哭了起來。我想到孩童時，與一群大孩子玩耍，突然有一天，他們合夥欺負我，於是我躲起來哭。此刻螢幕上，教宗和我一樣，我能體會到他的不情願，還有委屈。
誠實是近人情的，到底比神力打動人。想當年60歲的米開朗基羅，應教宗克萊門七世之約，獨自在西斯廷教堂畫了6年。66歲完成巨幅的壁畫。畫面中的人體肌肉扭曲，以凡人眼光看來，並不是美的，甚至有人認為這猥褻了神靈。其實，他只是誠實。畫面中，一群人爭先恐後你推我搡地擠在基督身邊，彷彿要同基督爭辯什麼，基督顯得無奈，左閃又躲。此處基督也並無神力，只有誠實。米開朗基羅終生一副憤世嫉俗的模樣，為何晚年老實起來？《教宗誕生》誠實描寫老年人，上千年「神大於人」的宗教神威，如今已經小於關乎老年人健康的心理疏導。那誠實的老頭兒最終抵不過自己的內心，影片最後，當他第二次站上窗檯面對世人時，他開口說話了，但通篇都是實話實說，我做不了教宗啊，做不了。

（發表於2012年1月《假日100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