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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

金陵十三钗/TheFlowersOfWar

7.5 / 56,313人    146分鐘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劉恒 嚴歌苓
演員: 克里斯汀貝爾 保羅薛納德 倪妮 張歆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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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1-19 04:36:41

十三釵的節制 張藝謀的新生


十三釵的節制 張藝謀的新生
央視特約評論員、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城市和小城鎮發展中心研究員 楊禹
2012年1月16日


《金陵十三釵》映畢,電影廳燈亮的剎那,清晰地聽見坐在我右前方一位50多歲大姐,一邊起身一邊對老伴說:「張藝謀終於拍了一部好電影」。

張藝謀若聞此言,當悲喜交加。這是在誇讚他,也是在批評他。

《金陵十三衩》的結尾,就值得誇獎。當十二釵加上一假釵少年,登上鬼子卡車絕塵而去,整部影片在女學生逃出生天的一線溫暖中戛然而止。沒有如原著小說那樣去具體交代十三衩人生的最後路途,沒有用鋪張的鏡頭去展現十三釵跟日本兵的致命血拼,沒有用他最擅長的色彩、肢體和慢鏡,去渲染那必是極具畫面感、儀式感的悲愴終局。

這樣的節制,於張藝謀,可不多見。這樣的節制,讓觀者走出影院時心裡相當憋屈,無從宣洩。而這「憋屈」,也許正是今天的我們在面對南京大屠殺時,最準確的心情。

從 1987年羅冠群的《屠城血證》,到1995年吳子牛的《南京1937》,到2009年陸川的《南京!南京!》、合拍片《拉貝日記》,再到2011年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每一部正面觸及南京大屠殺的電影,都勾起國人內心最糾結的情愫。毋庸諱言,南京大屠殺的核心場面,就是屠殺和姦淫,捨此無他。不反映,不足以還原。不還原,不足以警世。而還原了,又實在是一種折磨。

而最折磨人的,不是還原,而是陸川式的肆意曲解。張藝謀此番的選擇,是有節制的還原。這個冷靜之選,歷史觀之選,從根本上決定了《金陵十三釵》的底色。

《金陵十三衩》公映前夕,偉大祖國的娛樂記者們一如既往地敬業。他們給影片找出兩個噱頭:票房分成之紛爭,情色床戲之誘惑。製作方、發行方和院線,有意無意地挑起或順應著這些噱頭的崛起。當一個國家要公映一部有關國難的影片時,這個國家的某些輿論場上,仍然充斥著炒作與挑逗。

唯獨缺少敬畏。

尤記得1993年深秋,《辛德勒的名單》公映前夕,德國部份中小學校特地增加了歷史課的課時,帶領孩子們重溫二戰史。該片在美國上映之際,主流媒體極少按商業套路去預測票房,而是不約而同地展開對法西斯主義氾濫、消亡以及今日幽靈的反思。

顯然,我們中的很多人,尚缺少對民族創傷的敬畏,也缺少對歷史史實的敬畏。後一種敬畏,直接影響到電影創作本身。2009年陸川拍攝的《南京!南京!》,就是極端一例。該片著重渲染南京屠城之際的日本兵如何猶豫徘徊,如何人性本善,如何反思戰爭罪責。這樣的藝術闡釋,罔顧基本史實,放縱藝術假設。於歷史,是以支流掩蓋主流;於價值觀,是把綏靖錯當普世;於藝術創作,是因無知而成無畏。

相比之下,張藝謀比陸川更有資格、也更有條件去天馬行空地完成藝術創作。但他在《金陵十三衩》里,在南京大屠殺這個國難題材面前,表現出了最基本的敬畏與節制。

倒是一些影評者,顯示出了與陸川基本相當的歷史認知水平。他們對《金陵十三釵》陸續發出的疑問,恰恰暴露了他們對南京大屠殺基本史實的陌生。

有人說,《金陵十三釵》裡的鬼子兵太臉譜化了、太過兇殘了。那麼,史實如何呢?——

1937 年12月,衝進南京城的日本軍人,其兇殘程度,比之《南京1937》、《金陵十三衩》等所展示的,有過之而無不及。進城伊始,他們以追捕中國軍人為名,在城內外大開殺戒,肆意姦淫。最初的掠殺之後,城內所謂國際保護區的脆弱邊界,在日本兵眼中,似乎有所顧忌,其實形同虛設。

彼時,軍營裡一頓大酒之後,日本軍人最流行的酒後消遣,就是結隊進入保護區,搶回幾十上百中國婦女,姦淫之後,反抗者虐殺,年輕者留作慰安婦,年老者扔出。曾有史料記載,那個至冰至冷的冬天,南京街頭常見兩種景像:一是日本兵挾持中國婦女呼嘯而過,背後偶有大鼻子洋人邊咒罵邊做無力的追趕阻攔;二是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中國女人,頹然獨行回往保護區方向,還要一路防著再被另一夥日本兵掠走。

這景像,臉譜嗎?在後人的電影中,日本兵兇殘過頭了嗎?史實告訴我們,這景像,在二戰風雲漸起的1930年代,就已震驚世界。當少數西方神職人員將這景像用膠片記錄、冒死帶出南京並公諸於世之後,舉世譁然,登上了全球各大報頭版。連已殺紅了眼的日本軍界,也不得不忌憚國際壓力,將松井石根等南京屠城的直接指揮者近百人,倉惶調回國內,以避風頭。

有人說,張藝謀很民族主義地意淫了一下中國軍人如何熱血捨命抗敵。那麼,史實如何呢?——

在南京屠城之前的8月,淞滬會戰爆發。前幾年一直對日本人綏靖示好的蔣介石,決意在上海痛擊日軍,為議和贏得砝碼。於是,上海灘的戰鬥一打響,就是中日搏命之戰。國民政府在短短三個月內,投入近百萬大軍。蔣介石甚至將看家老底兒——留在陝西準備用以剿滅紅軍的德械精銳師,也咬牙調入淞滬戰場。其決戰之決心,可見一斑。

《金陵十三衩》開場便是一場中國軍人與日寇的殊死血拼,甚至排成縱隊,前赴後繼以肉身抵擋子彈,衝向日軍坦克。有人說,忒假。史料稱,淞滬會戰中,中國軍隊最難敵日軍坦克,於是曾有一整連官兵為打掉一輛坦克而盡數陣亡的慘戰。從大局看,中國軍隊雖有足夠勇氣,卻無必要章法。戰況最烈之際,從後方調來的上萬人一個整師,投入某個方向陣地,往往只一天功夫,便慷慨赴死,全師盡沒。

一個不能忽視的重要史實是,1937年仍是戰爭初期,所以,淞滬會戰、南京屠城期間的日軍,皆為日本軍隊的老牌師團,士兵多是訓練多年、已被軍國主義反覆洗腦的職業軍人。他們在淞滬戰場遭遇中國軍隊不計代價的殊死抵抗之後,早已血脈噴張,獸性大發。抵達中國首都之後,屠城沒有絲毫猶豫。而日本軍界也冀望在南京的血腥屠殺,能夠震懾後退三百裡的中國軍隊,能夠讓中華民族舉國抗日的決心,懾於南京之殞,而倉惶動搖。

有人說,堂堂中國首都的百姓,最後居然是被幾個洋人神父庇護的,怎麼可能?那麼,史實如何呢?——

南京屠城之際,中國軍隊已潰散,站出來竭力保護中國百姓的,果真就是幾個洋人:一共24人,史料上有名有姓,記載周詳。其中美國人15個,還有德國、丹麥等國人士。他們拒絕了本國使館提前撤僑的幫助,主動留下,迎著日軍的刺刀,在南京城裡建起了最終容納近30萬難民的國際安全區。他們日夜奔波,為難民籌集糧食。他們還要經常奪門而出,去徒手阻攔日本兵來強搶中國婦女。他們拍攝、收集並冒險傳遞出去的日記、照片、電影膠片,不僅第一時間震動國際社會,而且最終成為國際法庭審判南京大屠殺罪犯的直接證據。

《金陵十三釵》里,神父收容了瀕死的中國士兵。史實是,他們不僅冒著巨大風險,違反國際區不許收留軍人的規定,藏匿了很多中國士兵,而且還隱藏並最終安全送出城了幾位赫赫有名的中國將領:孫元良,72軍軍長,台灣藝人秦漢的親爹,被金陵女子學院教導主任、美國人魏特琳女士,藏進女難民營,後來成功脫險,曾率部在貴州痛擊日軍;廖耀湘,教導總隊第2旅中校參謀,被兩個丹麥人輾轉隱藏於多個難民營,脫險後僅三年,就以師長身份率部參加了艱苦卓絕的滇緬抗戰。

德國人拉貝怎麼在南京保護中國百姓,史料更多。戰後,拉貝晚境淒涼,南京市民曾群起為其捐款捐物,每月往戰後德國郵寄食物,以謝恩人。美國女人魏特琳,拼死守護中國百姓,被稱為安全區裡的金髮女神。四年後,她糾結於親眼目睹的南京非人慘狀,因抑鬱而開煤氣自殺,家鄉墓碑上鐫刻四個中國漢字:金陵永生。

奇怪的是,74年後,仍有國人、甚至是知識界人士,在輕狂感慨說:為什麼張藝謀要表現南京百姓被老外救助?

真是無知無德,豈有此理。

有人說,張藝謀講講洋人救國人也就算了,為什麼還要弄成秦淮妓女捨身救女生?那麼,史實如何呢?——

史實很清楚:南京屠城期間,某日,日軍到國際安全區內一所教堂,名為索要、實為強搶百名婦女去「勞軍」。教堂內,確有約二十多名躲藏於此的秦淮妓女,主動站出,頂替其他婦女,做了有去無還的選擇。此細節被魏特琳女士記入她的日記當中。後來被華裔女作家嚴歌苓發現,進而成為《金陵十三釵》原著小說的史實依據。

好了,關於南京大屠殺,還有太多的史實、細節,可以寫下。我在此不吝筆墨地重述歷史細節,只因為無論我們討論《南京!南京!》,還是評說《金陵十三衩》,都必須首先明晰這段歷史。若不儘可能清楚地了解那段歷史,你就無法準確地判斷,這些以南京大屠殺為題材的藝術作品,到底價值幾何。

毫無疑問,張藝謀在《金陵十三衩》里,暴露出了很多藝術上可指摘之處。61歲的他,不可能在一夜間就與自己大半生藝術創作的優點和缺點做切割。他雖然已在藝術處理上有所節制,但仍然有諸多值得商榷的表現——

在某些場景里,他仍然忍不住要展示一下對唯美畫面的痴迷和依賴;在選擇了14位妓女進入觀眾視線後,他仍然要習慣性地橫加一些展現中國女性風韻的紅粉畫面,來增加一部商業電影的基本元素;在奮力講好一個小故事的同時,他已無餘力再去兼顧一下南京大屠殺更宏大、更深刻的史實背景,進而失去了使此片更具備一點點 「辛德勒式」史詩感的機會。

但,這些都是藝術上可以爭鳴、可以討論、可以牴觸也可以原諒的小恙。因為對於一部南京大屠殺題材的中國電影來說,它是否在總體上基本尊重史實,它是否在歷史觀上保持持重和嚴謹,是最根本的決定因素。

換句話說,如果要用一段數字來衡量《金陵十三釵》的價值,那麼所有的藝術手法,都是這串數字中,排在後面的那些「0」。而這部影片的歷史觀,則是最前面的 「1」。無論你給《金陵十三釵》打多少分,它無非是10、100、1000或10000分之別。而類似陸川《南京!南京!》那種不尊重基本史實,且歷史觀錯位的影片,無論「0」有何其多,因為失去了一個堅實的「1」,而就此無分。

《金陵十三衩》很可能因為張藝謀做出了一個審慎但必要的歷史觀選擇,而遭遇國內外某些聲音的斥責。它同樣會因為今天很多國人對南京大屠殺史實細節的不清楚,而遭遇誤讀。

但沒關係,張藝謀已經做出了一個正確的選擇。這個選擇會使這部電影在歷史觀上贏得更多人的肯定。

這個選擇,也標誌著他在經歷了多年的商業化藝術鋪張之後,懂得了節制——在涉及民族情感和重大歷史問題上,節制自己,不去追趕國際影壇上的某些時髦,而劍走偏鋒;在藝術處理上,對原先習慣的張揚和外化表達,也略做節制,以此來確保一部國難題材沉重影片的必要嚴謹。

有人會說,若像《金陵十三釵》這樣,把鬼子兵一概表現為禽獸,這反而不利於日本自省、不利於中日和解。持這種觀點的人,坦率地說,不少。但我相信,反對這種論調的人,更多。

不可否認的是,今天,在日本國的中小學教科書里,仍然如此寫著:「1937年,在南京,確實發生過殺戮,但涉及人數不能確定。」

不可否認的是,1970年西德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紀念碑前的一跪,以及那一跪在德國社會最終所贏得的廣泛共識,讓德意志民族從此從二戰陰影里站了起來。

不可否認的是,南京大屠殺已過去74年之際,日本人仍缺少這一「跪」。

我們當然不要求今天的日本政治家,也必須用「跪」的方式。但如果不以某種被中國人民所認可的方式,不以某種能代表日本社會廣泛共識的方式,真誠地在南京大屠殺這段史實面前「跪」下來,那麼,日本人,在我們中國人眼中,在世界歷史、政治、文化的舞台上,就永遠無法真正地站立起來。

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到來之後,中國的藝術家們,無論你是誰,當你要面對南京大屠殺題材的藝術創作時,請永遠記得8個字——

尊重史實,敬畏歷史。


這是我個人目前看過金陵十三釵好評中最誠懇的一篇,轉貼之。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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