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錯位，兩面人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黑天鵝》是新銳導演達倫·阿倫諾夫斯基繼影片《摔跤王》大受好評並且獲得2009年奧斯卡最佳男主角和女配角的提名後，他攜娜塔麗·波曼共同打造的又一力作。而該片亦不負眾望，一舉為娜塔麗·波曼得到了第83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的稱號，並獲得最佳導演、最佳剪輯等多達7項的提名。

你一定知道這樣一個故事。一位王子出遊打獵，愛上了一位只能在夜間現出人形的，被「囚禁」的白天鵝公主。王子邀請公主來參加自己的生日晚宴，屆時他將告白欲娶公主的愛情宣言。可是被邪惡魔法師施咒的白天鵝公主，最終未能出席，代替她的反而是化身成白天鵝公主模樣的另一個女人——魔法師的女兒，只是穿了黑色禮服，像隻黑天鵝，迷惑了王子的心。結局是，王子看破陰謀，重回白天鵝公主身旁，卻被邪惡的魔法師陷害，白天鵝公主隨大浪捲走的王子而去，墜入湖海而亡。之所以引用《天鵝湖》的故事，是為更好地解說這部電影的故事梗概，也為電影戲中戲情節設計找到同一根鏈條。這是芭蕾舞劇，其實這也是電影主人公Nina精神世界裡的真實生活。

導演對觀眾心理感官的把握得極其到位，故事更是以一片漆黑的夢境開場，白天鵝和惡魔在高光下共舞，氣氛壓抑到一個極致，在緊張而又驚恐的喘息聲中，羽毛揚起，白天鵝掙脫出了束縛，迎向了光源的方向。在這種緊張和懸疑的氣氛下，更容易比普通電影緊扣觀眾的心理，激發出強烈的好奇心，也為整部影片的氣場奠定了基調。正因為有了這層高明的鋪墊，他可以很流暢向我們闡述一個因為舞蹈而病態的主人翁內心世界裡面的苦痛和掙扎。

其實故事的大體構架非常簡單，甚至會給人以一種看完仔細想想又好像沒有什麼情節的感覺。即使是達倫·阿倫諾夫斯基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著重對人物心理的刻畫，通過場上每一個角色最細微表情，最平淡最常態的動作，甚至是一個睫毛的抖動，把這種內心分裂難以自我痊癒的煩躁刻畫濃墨重彩的鋪陳開來。所以我們只要可以耐心的看下去，就可以愈發感受到Nina是個有血有肉足夠豐滿的人物。

其實一切原因都不僅僅只是因為角色自身的缺陷，Nina身處的環境因素一直沉浸在一片黑色的基調之中，周圍有著無數的不穩定因素，一個控制欲極其旺盛的母親，一個曾經崇拜的但是失勢的老天鵝Beth，一個對自己心懷不軌的劇團團長湯瑪士，一個強有力的競爭者Lily，這些人物的塑造帶給我們最壓迫的質感，因為她們比Nina更加生動，她們在不同的方面能帶給女主角從精神層面到物質層面不同的壓力，導演刻意將她們的人物性格設計得與白天鵝爭鋒相對，所以使得這隻白天鵝最終步履蹣跚，跌向另一面。

在電影的刻畫中，母親一直是一個教條式和富有控制欲的女人。我們不難揣測，在她年輕的時候是否有那麼一個男人狠心的拋棄了她，她在孤獨中產下了孩子，為了這個孩子她放棄了種種自由和夢想，於是她就把自己年輕時候的希望和理想寄託在她女兒身上。她對Nina的溺愛使得Nina在她的撫養下就像一隻被關在狹小粉色籠子裡的小鳥，毫無自由和隱私，這也使得Nina每一次在廁所和房間內都會習慣性的用櫃子或者木棍把門堵住，目的就是想逃脫母親無處不在的身影和說教。

而Beth作為老天鵝一直是努力的目標，從Nina甚至因為過份羨慕她的成就滋生出了偷竊的想法。當曾經的偶像最終一文不值，她表現出了內心世界的憐憫和恐懼，還有愧疚自責。不願意曾經的偶像落魄到如此地步，覺得都是自己一手導致她的今天，也擔心自己不夠並完美，終會也走上Beth的道路。所以她對自己的要求極高，苛求完美而無法忍受任何潛在的失敗，這樣更是為最後的蛻變埋下了病因的種子。

Nina深知自己身處全世界所有舞者都艷羨期望取代的位子，同時她知道自己的弱點是無法放開現已固有的模式，不能完全融入黑天鵝那種張揚放縱的表演要求，而團長湯瑪士的不斷強調最後深深的失望又讓她越來越懼怕自己這個弱點，強烈畏懼自己會失去角色。於是Lily作為她的競爭對手營運而生，並且作為最符合黑天鵝表演要求的舞者，帶給這時的Nina無窮大的壓迫感，引起混雜了她自己內心的另外一個黑衣Nina也就是與Nina性格本身完全對立面的一個自我交互出現，並且越來越頻繁，成為了她的最大對手和阻礙她的假像敵人。由於Nina內心裡對黑天鵝有著強烈刻骨的渴望，於是在現實中遇見的具有黑天鵝氣質的人，Nina的潛意識裡都會把它附著於自己身上，而Lily正好就是Nina身邊的的唯一人選， Lily不斷地誘惑Nina，引得Nina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一直蜷縮著的那隻黑天鵝，也可以說Lily就是Nina心中另一個自己在生活中的表象，Nina與Lily之間的鬥爭其實一直以來就是Nina與另一個自己的鬥爭。

這種心理最明顯的體現就是推動著那個黑暗Lily一次次充滿了她的幻想視野，包括她從酒吧後跟隨她回家的那個Lily，以及最後在化妝室刺死並且拖進洗手間的Lily，這兩個部份電影中都利用黑衣Nina的方法強烈明示了那僅僅是她自己幻想，而她歡愉以及刺傷的對象都是她自己內心的黑色Nina，只不過前者更多的還是代表著對黑天鵝的渴望和接納，而後者則是代表著對黑天鵝的嫉妒和佔有。在這種現實和虛幻臆想的交替中，Nina陷入了自我人格分裂的迷潮。

她會羨慕老天鵝Beth的成就，她會因為Lily比她出色而恐懼，她會被團長湯瑪士的挑逗而激起情慾，她也會想有一天能夠放縱自己尋求一下歡樂，但是她更多時候是個有超凡氣質的白天鵝，一層不染聖潔迷人，所以她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白天鵝帶給她的桎梏，哪怕她有最美的步伐和最紮實的基礎，哪怕每個腳步都能恰到好處的踏到節拍，哪怕每個飛轉的踢旋都能在空氣中劃出完美的曲線，因為她是Nina，因為她是聖潔的蘭花，是最美最驕傲的Swan Queen，因為她有純白的羽翼和豐滿的羽毛，所以她沒有辦法展現黑天鵝受污染的嫵媚妖艷，她所有的驕傲和榮耀不能在光明的影子下生存，所以不能做到每個古井無波的眼神衝撞中攝人心魄。

影片的前三分之二按正常的排序布班，引著故事不緊不慢的進行著，色調陰暗，情緒壓抑，這種壓抑更像是一種積澱，積澱到一定程度時必然有一個脫胎換骨般的爆發，而三分之一就是這樣一個爆發，也是女主人公徹底釋放情感的時候，那二十幾年來的壓抑噴湧而出，雙重人格中邪性的一面佔據主導，開始了極端化的成長蛻變。她能感受到內部的掙扎覺醒，而隨之而來的性覺醒更是強化性的根植在大腦里揮之不去，感受到性帶來歡愉的同時，過度訓練和焦慮使她過敏、手指掉皮、腳趾扭傷，加及在幻想中的屢屢自殘，使她身心俱疲，一步步走向黑天鵝破繭而出的毀滅時刻。電影在這個時候更大量引入了黑色元素，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沙發，黑色的過道和黑色的背景牆，完全扼殺了白色和粉色的場景，這也是為後半部份由白轉黑所做的鋪墊。

我們在這一階段可以更清晰的看見過黑白雙色在一個肉身上自我掙扎的那種痛楚，她開始愈加瘋狂的陷入了自己分裂的新的世界裡面，她開始反抗母親對她的控制，她開始感受到背後長出的黑色羽毛，腿也開始曲折，這一時期的她經受了蛻變前最為痛苦的折磨，幻覺高密度高強度的出現，將懸疑驚悚的氣息被揚起堆疊至最高潮，導演設計的結構輸出迸髮式的靈魂衝擊力，牽動受眾心上的每一根繃緊的弦。

最後，這一切一切都被壓縮在一個點上，當心理抗壓的承受能力到達臨界點的時候，Nina控制不住自己終於在化妝間殺死了偽Lily，實現了自我從白到黑的最終蛻變，樂點揚起，黑天鵝的羽毛從手臂上長出，三十二圈旋轉，大幅度的踢跳，魅惑的延伸和妖嬈的動作，她在引誘，用最完美的身型和曲線引誘王子，引誘在場的每一個觀眾。化妝間裡她猛然驚覺，原來一切都是幻覺，原來一切都是庸人自擾的時候，這時的淚水洗去了身上黑色的污濁，白天鵝還是回來了，只是用生命歌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歌劇也到了散場的地步。撲扇幾下翅膀終究還是無力帶給她前進的力量，最後只能不斷墜落到那片天鵝湖中，她死前說：I feel it, perfect. That is perfect.這種用生命去啼血謳歌，用靈魂去舞蹈去詮釋出的完美，終究還是落入下乘。

在這部108分鐘的小成本電影中，大量使用了面部特寫和身後長鏡頭跟拍，把這種拍攝風格使用得登峰造極。面部特寫無疑可以讓觀眾更為清楚的捕捉到人物每時每刻的情緒波動，而身後長鏡頭的拍攝則一反傳統的畫面移動式拍攝，以第三人稱全知全能的視覺，近距離對主角360度全方位的剖析，攝影過程恰如其分的在地鐵行駛過程中以及Nina跑到過程中的畫面搖動，讓觀眾彷彿和她共同體會了忐忑不安，驚悚，擔憂和掙扎。

更值得一提的是鏡子在影片中的大量使用，鏡子在驚悚題材中極為常見，但是從沒有一部電影可以在全篇無處不在使用到鏡面元素。無處不在的鏡面暗示從不離開人物的身邊，從每天起身洗漱到日復一日的舞蹈訓練，鏡子相當於一個無處不在的攝影機，掌握以主角的一舉一動。不僅如此，鏡子還是表現人格分裂揭開表層外衣的最好道具，在一個場景中Nina站在兩面鏡子之間時看到鏡子裡面無數個自己中，有一個自己正在抓背，那其實就是黑天鵝想要撕破Nina的軀殼以讓它的翅膀能都放肆的展開舞動和飛翔，而Nina從夜店回家後與母親對峙的一個鏡頭是，鏡子中的本來只有一個Nina，卻突然分裂出一個Lily，後者跑到臥室門口引誘Nina與自己的母親作對。全片更是遍佈各種鏡子，導演近乎完美的利用了鏡子和多面鏡子的特點構造了令人驚嘆的，人影交錯似幻非幻的視覺效果。

毫無疑問，《黑天鵝》是一部奧斯卡級別的影片，拿走奧斯卡獎項也理所應當。影片在聲音處理上精細得無微不至，令這部電影更加飽滿，增添奇幻、妖異的魅力。而娜塔麗·波曼也不負眾望，卻是在舞蹈方面下了苦工，哪怕在部份場景仍需使用替身，但還是讓人切實感到這就是職業芭蕾舞演員。稍顯美中不足的是，黑天鵝上身時，魔力欠缺少許，好在黑天鵝的驚悚妖艷妝面提供助力，雙眼圓睜那一亮相，仍令人心頭一凜，黑暗的氣息依舊慢慢的撲面而來。

影片最大的亮點就在於能將女主分裂脆弱的精神世界完美地影像化，給觀眾如臨其境的真切感受。達倫·阿倫諾夫斯基用他獨有的角度和手法對角色內心世界的逼真揣摩，把醫學領域的幻聽、幻覺藝術加工成詭異的視覺感受，再以跳躍的思維方程式，展現出真實感和強大的精神張力，帶給我們光怪陸離的思想花園裡的盛大舞宴。技法隱於形，卻將隱喻和心理剖析做到了極致。以前的電影往往只展現狀態而忽略了對心路變化的描述，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技法隱於形，卻將隱喻和心理剖析做到了極致，不可不謂是走出了前人沒有走出的道路，為這些年一直低迷的低成本電影勾上了一道濃墨重彩的一筆。

最後，回到黑天鵝的悲劇上，只能說，世界本來就不是完美的，刻意追求完美，不如做一個殘缺但真實的自己，有血有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