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most a love story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說起來，我和這部電影很早就有淵源。十幾年前雙十年華的表姐看戲看得如痴如醉，而我在一邊什麼都不懂。有些感覺，什麼都換不到，只有時間可以教給你。
       好運的是之前我沒有真正看過張曼玉的任何一部作品。這一部便可以如十級海嘯般震撼。劇本好，好在夠真夠平凡人；導演好，好在絲絲入扣行雲流水；卡司好，姑媽望住畫中人那一句「是威廉」的眼神，和豹哥「通衢男人，個個都好過豹哥」開口的粗聲大氣，末了低落下去，許久沒見過；黎明好，一開始讓人忘記他是黎明。如果一切到此為止，這是一部上佳影片，但是不夠，張曼玉的存在把整部戲推到文藝片的新境界。40年來無人能如此細膩，金馬獎的評價恰如其分。
       李翹這類角色其實並不稀罕。她一開始接近黎小軍是想抽英文學校的佣金，和他能成為朋友是因為他願意隨叫隨到，被利用作苦差也毫無怨言。後來兩人各自身邊有伴，苦戀之際，黎小軍說為你新開的婚紗店送個花籃，她也沒忘記說去我花店買，別便宜別人。就連最後，人到中年，拿完綠卡放下大陸妹的心結，打電話回家還是那句，不浪費電話費了。如此不完美，如此可愛。拖地板，擦玻璃，叫賣唱片，在陋室床上吃油雞滿手都是，很簡單的生活片段，但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李翹的氣息：精明，能幹，堅強，爽利，草根，還有，純真。
       最不落俗套的是她跟豹哥走了，還想生個孩子。愛情是一碼事，生活是另外一碼事，愛情也不是生活里唯一的事。人生有許多感情甚至凌駕於愛情之上，成為那一刻你緊要去做的事。李翹和豹哥就是如此。那一場哭戲，示範級。笑，比眼淚更苦。黎小軍說自己沒有理想，但他給李翹的是理想主義的愛情。他由北南下，帶著與香港社會格格不入的社會主義色彩，樸實真誠，但木訥不切實際。他一開始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表達他對兩個女人的感情，他的方式是給你們一人一條一樣的金鏈子。豹哥則完全是實用主義的風格。滿足李翹對好生活的渴望的同時，他居然還是最解風情的那一個。他如兄如父，有情有義。他和李翹，有包養的交易，卻彼此肝膽相照風雨同路。他的死，不是從李翹的愛情里劈開一半，而是使她從此真真正正失去一個最疼愛自己的人。
       黎小軍最男人的一次是在雨中等了整晚，徹底失去李翹後，仍然選擇向小婷坦白。這一刻，他終於以行動證實此金鏈非彼金鏈。他愛李翹毋庸置疑，李翹對他卻有過如同對自己出身一樣的抗拒和掙扎。她其實用情頗深，但也不走至情至性不顧一切的路子。當黎小軍跑下車找鄧麗君簽名，她望過去的眼神裡有溫暖，也有一絲不耐煩。正因此，她愛黎小軍才超過自己的知覺。這份機遇，撥動了她心底最靠近愛情的那根弦，但又不僅僅是愛情。他們像貧賤夫妻一樣一起捱苦，彼此慰籍。黎小軍的愛完全配合她的要求和時間，笨拙又被動。但沒關係，他們分享的是彼此生命里最本質的東西：聽同一個彼時非主流的歌手，原本來自同一片天地。這樣的聯繫，註定了他們不會是替人排隊買房那夜裡的尋常夫妻一樣，草草了結一生；這樣的聯繫，是血液裡的一根刺，苦難和時間會慢慢把它融化，最後深深流過心臟。所以，當黎小軍聽到喇叭聲回過頭來，她滿滿的愛意還是避無可避；當黎小軍的單車出現，她還是毫不猶豫地衝出去，即使當時並沒有再追尋一次美國夢的力氣；當遊客問起鄉關何處，她不再迴避，一臉神色，顯然感慨萬千。
       鄧麗君的逝世，來的突然又平常，像生活中許多猛烈的打擊。走上街頭的茫然若失，傳神之至。在最失意時往往有所得，一如人生，毫不誇張。回頭那一眼，起初有無奈，有認命，有空白，突然有驚訝，有不可置信，再有空白，到最後，終於笑出甜味來。張曼玉的表演如綿綿細雨，完整而周到。她在此片中把理所當然的情緒反應放到最後，以第一反應的「失常」來將之後的「正常」推到極致，揣摩人心之細膩，出神入化。
       相形之下，黎明下半段似乎有戲在心不在口的尷尬。好在他的文雅氣質為黎小軍解去艱辛人物的膩味和彌補稍嫌遲鈍的表演方式。甜蜜蜜，一個草根最終也未能成大器的小人物奮鬥史，一個如此真實殘酷的香港夢和美國夢，卻幾乎涵蓋了愛情的所有。Almost a love story,再也沒有更貼切的英文名字了。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