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漂亮女人》到《美國舞男》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作者 黎伊
　　2010-09-25
　　
　　轉載自中戲小破孩兒的新浪部落格
　　
　　
　　一、劇情與主題
　　
　　 美國影片《漂亮女人》（Pretty Woman）拍攝於1990年，故事講述了年輕的商界菁英愛德華•劉易斯（李察•吉爾扮演）在貝佛利山駕車迷路，闖入紅燈區，他向街頭妓女薇薇安（朱麗婭•羅伯茨扮演）問路，兩人就此邂逅。當美麗的薇薇安將愛德華送回酒店後，他決定讓她留下一晚。一夜之後，愛德華繼而決定高價僱用她一個星期作為出席交際活動的女伴。在這一個星期的相處中，他們開始彼此了解，薇薇安的真誠品性打動了愛德華，而他的才華情義也深深吸引了她，兩人漸生愛意。一週時光飛逝，在合同到期即將離別時，愛德華提議把她安置在紐約公寓裡，可薇薇安婉拒了這種被包養的生活，恪守原先的約定，毅然離開了愛德華回到自己的住所，準備重回校園，開始新生活。正當她離去時，愛德華來了，正如她一直夢想的那樣，王子終於救出了灰姑娘。
　　
　　 顯而易見，《漂亮女人》在講述一個現代灰姑娘的故事，主人公的命運曾經困苦但最終皆大歡喜，一切矛盾都消解在愛情的浪漫中。除了童話所特有的夢幻美感之外，影片還營造出了那個純真年代裡人的特點，一種簡單的美好。因此，影片取得了巨大成功，成為愛情片這一電影類型的代表作。
　　
　　《漂亮女人》里女主人公薇薇安的性工作者身份、灰姑娘的情節模式、男主演李察•吉爾等重要因素，都讓人想起另一部美國電影，1980年拍攝的《美國舞男》。該片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洛杉磯，年輕英俊的男子朱利安•凱（李察•吉爾扮演）以從事舞男工作為生，同時為多個皮條客工作。在一次工作間隙中，他偶然結識了地方議員的妻子米歇爾。婚姻的苦悶使她對他充滿好感，兩人之間發生了愛情。此時警探卻來調查朱利安，因為他曾服務過的一個女人被殺。在調查中，一切都對他不利。朱利安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又失手殺死了皮條客，鋃鐺入獄。絕望之際，米歇爾不惜與丈夫離婚，前來營救他。
　　
　　 雖然兩部影片的外部氛圍相去甚遠，《漂亮女人》歡欣浪漫，《美國舞男》沉重陰鬱，但它們卻擁有同一個主題，即男人都是被女人所救贖，這一主題不僅顛覆了愛情片的敘事成規，而且隱含著深刻的社會意義，可以說，影片文本以愛情的名義，把現實和藝術中顛倒了的性別秩序又顛倒了回來。表面上，《漂亮女人》里愛德華救贖了灰姑娘薇薇安的身體，實際上卻是薇薇安救贖了愛德華的靈魂。正是由於她的出現，他的性情才得以改變，進而去幫助別人。因此，兩人的性別關係的一切可能性都源於她對他的徹底救贖。而這一過程看似浪漫，實則充滿苦澀和辛酸。《美國舞男》則更多地表現了現實的粗礪質感，佯裝紳士的朱利安與米歇爾搭訕，而她主動對他提出性需求。這一真實勇敢的舉動卻讓出入風月場的他深感難堪，不知所措，落荒而逃。儘管他一再拒絕她，但他的善良和對待女性特有的溫柔使他還是依從了她，結果一發不可收拾。他們關係的重要前提是，不存在錢色交易。如此，兩人的感情和身體關係就非常純粹。當他落難，她義無反顧地自我犧牲，選擇了和他在一起，以優越的生活和光明的前途為代價，完成了對他的全方位挽救。和《漂亮女人》一樣，恩客最後變成了戀人，既令人讚嘆，又不可思議。因此，兩部影片如同一枚硬幣的兩個面，異構同質，遙相呼應。
　　
　　 《漂亮女人》開場設置了愛德華的處境，他風流倜儻，有過很多女朋友，可都因他太投入工作，對她們缺少關心而分手。如今，那些女人都已找到歸屬，只有他孤身一人，還在事業中激流勇進。愛德華厭倦了自己的圈子，因此逃離了無聊的派對，逃離了那個上流社會的似乎安寧華麗的世界。而當他只身闖入另一個世界時，他就會立刻迷路，因為既定的社會秩序決定了他不屬於這裡，他越界了。有趣的是，他在迷茫之際，沒有得到那些社會秩序的象徵性人物的幫助，卻求助於街頭妓女，而她輕鬆自如地給他指明了方向，也由此幫助他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這一情節設置形成了一個易於解讀的隱喻，此時的愛德華處於道路和人生的雙重迷失中，薇薇安不僅充當了他的嚮導，更彌補了他人性的缺失，修復了他失衡已久的生活，使他最終找回了自己。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愛德華的眾多前女友們雖舉止優雅，卻沒能把握住他，一位從業人員反而與他成為真正的朋友。
　　
　　 事實上，《漂亮女人》的編劇本來想講一個頗為黑色的故事，展現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個洛杉磯妓女的黯淡生活，充滿現實意味，令人憂傷。可在創作過程中，出於多方面考慮，感傷的故事變成了歡快的喜劇，敘事重點也轉移到了浪漫的愛情上。儘管如此，影片還是適度展現了妓女身份在現實社會中受到的種種歧視，如薇薇安在著名的羅黛爾大道（Rodeo Drive）購物時，雖然手握大把鈔票，可由於不得體的街頭裝束，遭到了那些表面端莊的女店員的粗暴拒絕和無情譏諷。當她倍受欺侮，傷心而歸，在飯店大堂又被經理抓住盤問，雖然他給她留著面子，實際上卻從未相信她是愛德華的親戚。此時，他卻莫名地開始同情幫助她，最終也成了她的朋友。劇作在熟練使用好萊塢自圓敘事策略的同時，又融入了精彩的自體反思（self-reflection），如愛德華帶薇薇安觀看歌劇《茶花女》，通過劇中人風塵女子薇奧列塔的悲情故事暗示觀眾，使其保持對於現實的基本認識，而不至於完全陷入童話的情境中。《漂亮女人》的場景從開始時低沉的夜晚過渡到了片尾明媚的午後，伴隨著《茶花女》的著名詠嘆調，將影片推向高潮。
　　
　　 縱觀全片，愛德華和薇薇安從最初的一個小時買賣，變成了一個晚上的交易，又變成了一個星期的合同，最後竟變成了長相廝守的約定，愛情再次彌合了一切。本片無愧為好萊塢造夢的一次完美示範，令人嘆服，引人深思。
　　
　　 《美國舞男》的最後一個鏡頭，朱利安的面部特寫，他淒涼地靠在探視窗上，而米歇爾的手隔窗安撫著他的臉龐，輕聲說了一句純真、深情又可愛的話：經歷了那麼多，我終於能和你在一起了。（It’s taken me so long to come to you.）此時，莫扎特的單簧管協奏曲改編的搖滾樂曲使影片的情緒到達了高潮。《美國舞男》創作的原始動機產生於法國著名導演羅貝爾•布萊松（Robert Bresson）1959年的影片《扒手》（Pickpocket），而前者的最後一個鏡頭也受到後者的深刻影響。
　　
　　
　　
　　二、從朱利安到愛德華
　　
　　 一個上流社會的男人與一個出身卑微的女人相遇、相愛到結合，愛情的甜蜜總受到兩人階級差異的干擾，而愛情最終戰勝所有偏見，有情人終成眷屬。殘酷的情色交易場景逐步被溫暖浪漫的愛情場景替換，誠如那場枕邊對話的戲，兩人的傾訴與傾聽讓他們前所未有的走近彼此的心，緊緊相依。分屬不同社會階層的兩個人偶然走到一起，因為愛情，身份地位的懸殊被有效彌合，兩種社會空間從碰撞走向融合。
　　
　　 《美國舞男》是以黑色電影風格展開敘事的，儘管比起那些經典的黑色電影如《夜長夢多》、《雙重賠償》、《馬爾他之鷹》的執迷，本片氣質明顯柔和，但是情節的低沉，百葉窗、夜色，朱利安那種冷硬、孤絕的心境，令人迷狂的女人，依然傳承了黑色美學。值得一提的是，《美國舞男》的編劇兼導演保羅•施拉德對各種夜間工作題材具有強烈的偏好，他的《計程車司機》（Taxi Driver，1976），《美國舞男》（1980）和《白日睡眠》（Light Sleeper，1992）分別講述了三種不同的夜間從業人員的生活，一般被視為夜色三部曲。片中不時流露出施拉德的黑色信念，人物的黑色純真也深得觀眾的好感。
　　
　　 《漂亮女人》的愛德華和薇薇安互相挽救，《美國舞男》的米歇爾和朱利安互相挽救，從而使每個人都獲得了新生。《美國舞男》是李察•吉爾的早期作品，後來他又拍攝了《軍官與紳士》（An Officer And A Gentleman，1982），棉花俱樂部（The Cotton Club，1984）等。歷經不同人物的滄桑之後，他扮演了愛德華。當年的舞男搖身一變成了富翁，十年間，從出賣身體的性工作者蛻變為翻雲覆雨的社會菁英。意味深長的是，當他被賦予新身份後，又去招妓。這似乎是對當年困境的一種緬懷，又是對現在成就的一次嘲諷。愛德華初次招妓，卻不知自己要做什麼，這樣不同常情的舉動讓薇薇安捉摸不定，十分難堪。李察•吉爾扮演的人物先被別人救，十年後，又去救別人。彷彿，他是在救贖十年前的自己。
　　
　　 薇薇安則酷似朱利安，心地善良、放浪形骸，雖困窘卻不沉淪，懷有自己的主張、原則和尊嚴。兩個人物構成了人物身份性格的一次傳遞，使朱利安得以從愛德華的視角進行自我反觀。
　　
　　在《美國舞男》里，朱利安遭遇的警探由赫克托•埃利桑多 （Hector Elizondo）扮演，在《漂亮女人》里他則扮演了高級飯店經理伯納德。曾幾何時，他整天跟蹤作為嫌疑犯的朱利安，嘲弄後者。如今，愛德華卻成為伯納德的貴賓。他對愛德華畢恭畢敬，對他的女伴薇薇安在短暫的懷疑和藐視之後，也仁慈地伸出了援手。從舞男到大款，從警探到飯店經理，人物身份的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經由同樣的演員扮演，似乎意在指涉主人公的成長曆程，而旁觀者則可以一種情感複雜的目光，見證主人公在兩部影片裡創造自我贖救的奇蹟。兩片的互文本效果不禁令人遐想，感慨世事變遷。身份的巨變，人物關係的置換，由此及彼，不無荒誕或嘲弄，或夾雜著一份深隱的敬意。
　　
　　 2007年，導演施拉德拍攝了影片《行者》（The Walker），主題與劇情和《美國舞男》如出一轍，描寫了一個為上流社會女性提供陪伴服務的男同性戀的生活。該片是作者本人對《美國舞男》的一次重拍。而2000年，《漂亮女人》的導演加里•馬歇爾拍攝了《落跑新娘》（Runaway Bride），該片被廣泛視為《漂亮女人》的續集，男女主人公從另一個角度延續了浪漫愛情。如今，將這些影片並置觀看，可以盡情地對兩者的關聯進行想像和挖掘，體驗這種閱讀的快感，而其中那些偶然性和必然性會隨著時間的推移，產生愈加豐富的意義，書寫新的迷思。
　　
　　
　　
　　影片原名：American Gigolo
　　
　　影片譯名：美國舞男
　　
　　導演： 保羅•施拉德 (Paul Schrader)
　　
　　編劇： 保羅•施拉德 (Paul Schrader)
　　
　　主要演員：
　　
　　李察•吉爾（Richard Gere）
　　
　　勞倫•赫頓 (Lauren Hutton)
　　
　　1980 年美國派拉蒙公司出品，片長117 分鐘，彩色。
　　
　　
　　
　　影片原名：Pretty Woman
　　
　　影片譯名：漂亮女人，又譯：風月俏佳人、麻雀變鳳凰
　　
　　導演： 加里•馬歇爾（Gary Marshall）
　　
　　編劇：勞頓（J.F. Lawton）
　　
　　主要演員：
　　
　　李察•吉爾（Richard Gere）
　　
　　朱麗婭•羅伯茨（茱莉亞 Roberts）
　　
　　1990年美國試金石公司出品，片長125分鐘，彩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