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城小郭
2012-02-17 21:52:09
有時候,不僅僅是愛情,然而我們,彼此深深相愛
書(轉艾小柯)
從本質上說,《殺手萊昂》、《刺蝟的優雅》和《與瑪格麗特的午後》都是同一類型的法國電影,前者是男人的童話,後兩部則是女性的,尤其文藝女性的童話。
《刺蝟的優雅》中五十歲的寡婦荷妮是個矮胖平凡的門房,為人冷漠寡言,毫無特色,但在荷妮緊閉的門背後,卻有一個充滿了書籍的隱秘小天地。小女孩芭洛瑪與新住戶小津格郎先生窺見了荷妮的秘密,他們發現這個一貫泯於眾人毫不起眼門房竟有著無比優雅的精神世界,那裡有列夫托爾斯泰的俄國風光,還有小津安二郎的「紅豆布丁顏色」的山脈,那裡住著一個不卑不亢,細膩而淵博的女人。荷妮在與小津先生幾次交往的過程中保持著一個特色,哪怕她心知自己與小津先生再不般配,自己的身份哪怕再細小卑微,她的態度始終如一,不隱瞞、不諂媚,儘管也會背後自憐,卻絕不作態。正是這份坦蕩讓小芭洛瑪著迷,說那是「刺蝟的優雅」 。荷妮的這種優雅,是真讀書人的氣質——博大的謙卑,孤高的驕傲。
《與瑪格麗特的午後》中也有一位讀書人——九十歲的孤寡老太瑪格麗特。瑪格麗特住在養老院裡,每天的娛樂是中午步行去公園,坐在陽光下的長凳上讀書。讀著讀著,就遇見了也常去公園長凳上吃午飯的鄉巴佬傑爾曼。這個傑爾曼從小便有閱讀障礙,個頭胖大粗鄙,被朋友們取笑調弄也不怎麼在乎,總之就是個粗線條的下里巴人。傑爾曼與瑪格麗特因數鴿子而相識,因卡繆的《瘟疫》一書而相知,誰也沒想到完全不是讀書料的傑爾曼竟擁有豐富細膩的想像力,他聽瑪格麗特讀書聽得入了迷,每天都準時等待那個和書籍的約會。
《刺蝟的優雅》和《與瑪格麗特的午後》兩個都是愛情故事,都有喜有悲,而且還都不怎麼現實。不論是文藝女性荷妮還是鄉巴佬傑爾曼,他們都因閱讀在某種意義上進入了一個嶄新世界,他們所愛的,與其說是某個具體的人,倒不如說是一種人生的可能,一種「逃離魚缸」的昇華。荷妮是主動而小心翼翼地在她隱秘的心靈世界中尋找這些可能,直到她遇見小津先生;傑爾曼則是誤打誤撞,懵懵懂懂,直到他終於在羅曼•加裡的自傳《黎明的承諾》中找到了與母親關係的終結點。這兩部電影都不完美,都沒有對主要人物的來龍去脈作出百分百令人信服的解釋與安排,嚴格說來都算蓄意煽情的產物,但我依然感動得全不在乎,就好像我曾動情於萊昂,不會追究為什麼一名殺手會只喝牛奶,為什麼街頭槍戰發生得司空見慣——這些完全不是看電影的重點嘛。童話之所以為童話,正是因為它們拋棄了現實世界的某些邏輯束縛,將隱藏在人心底最真實渴望挖掘出來,賦予它們形體、氣味、感受,賦予它們生命,讓它們在最美好燦爛的情境中得以昇華。
那麼,對荷妮、傑爾曼和瑪格麗特這些毫不起眼的普通人來說,究竟是什麼讓他們變得那麼與眾不同,讓他們從灰暗的現實世界中脫離出來,成為觀眾眼前那些發出彩虹般光彩的有故事的人呢?
書籍、閱讀。當然是書。
書是有魔力的。瑪格麗特送傑爾曼一本字典,幫他識字,告訴他「你會從一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你在迷宮中走失……你停下來……你會做夢……」每一個愛書的人都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但書籍並不只是帶人行萬里路那麼簡單,她帶你進入的是另一個維度的世界,在那裡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時間空間都不再是阻礙,從宇宙零秒到世界終結,從一個人的心到萬千人的夢,只要你願意,書都可以將這些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在你面前緩緩展開,有景,有境,有情。
是啊,書中有情。那些薄薄的紙頁上承載的是怎樣一些千徊百轉浸透了愛恨的文字啊。有的書是熱烈直白的,情感的細枝末節都訴諸筆端,講解得明確無誤;有些書則是繾綣內斂的,她們不談情愛,但她們描述,描述四季交替中那些最難於捕捉的光影,描述最微妙、最無法定義的小活動、小變化、小漣漪。但誰又能否認,那些沉默的字母與字塊間,在寫作者的心與筆之間,沒有一股愛意暖流在淙淙流淌呢?就好像小芭洛瑪從沒跟荷妮說過「我愛你」,但她一筆一划地畫荷妮,畫她的小屋、她的書架、她的書,做成卡片悄悄塞進門縫;就好像傑爾曼不會說什麼漂亮話,但他給瑪格麗特做手杖,他一遍遍地練習朗讀,就是為了讓小鹿一樣優雅的瑪格麗特繼續與書為伴,與閱讀廝守終生。
寫書人有情,讀書人也有情。瑪格麗特從不嘲笑傑爾曼的無知,她專揀那些抓人心緒調動好奇的片段讀給傑爾曼。傑爾曼感謝瑪格麗特讀書給他,而瑪格麗特卻說是兩個人一同讀完了卡繆,「一個好讀者本來就是一個好聽眾」。荷妮管與自己相依為命的懶貓叫「列夫」,小津先生的兩隻灰貓一個是「列文」,另一隻叫「吉蒂」。這是讀者與作者之間的小秘密。誰能想到不同空間裡那些毫無關聯的個體們,就這樣因著那些薄薄的紙頁跨過時間與空間走到了一起呢。沒有鮮花,沒有掌聲,甚至完全沒有表達的機會,但隨著目光輕輕拂過一個又一個的字、詞、句,他或她從此就慢慢進入了他與她的心底。這感情甚至完全無需表達,不,再華麗的形式也都是蒼白。只有閱讀,閱讀,閱讀。閱讀是讀者寫給作者的情書。
這無聲的情書里承載著真理。有誰不會「在母親的墳墓前嚎啕」,又有哪個家庭不是「各有各的不幸」。書籍的動人不僅是她美麗,也不是她奇趣盎然,她動人是因為那情感真摯、真誠、坦白。好作品是一顆顆被剖開了的心,所有的秘密、心事、成熟與不成熟的思考、質問、苦悶、沉積、追尋,全都攤開晾曬在讀者的眼前。作者與讀者在這條路盡頭所共同尋找的是混亂無序的人生里一些穩定、真實、堅如磐石的東西,這東西便是真理,是愛。
我喜歡《與瑪格麗特的下午》中傑爾曼被年輕漂亮的女友安妮特莫名其妙地深愛,喜歡瑪格麗特那張與非洲孩子們的黑白合影所透露出來的小訊息,也喜歡《刺蝟的優雅》中又窮又老沒上過什麼學的荷妮竟然坐擁書城,是無以倫比的精神貴族。因為這些人物與書本、語言,與閱讀之間的關係從來都不是偶然的。沒有對精神世界的強烈好奇,沒有甘於孤獨的執著堅韌,沒有那一顆保持原初的赤子之心,他們便不能與書籍廝守過那麼些平淡而又奇妙的日子,維繫那樣長久而又熱烈的激情。我不覺得這樣的邏輯過份虛幻脫離實際,這是另一個層面上的真實,是每一個人物隱藏在世俗身份背後的精神核心。
於是,書讓人發現了愛,愛讓人選擇了書。這是多麼不尋常的愛情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