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葉如棠，姨媽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如同她的名字一樣矜持美麗，所以到了晚年她還堅持著一口字正腔圓的英式英語，但她也是分裂的，就如同文革把她的一生切割成鞍山與上海雙城故事一樣，晴天也撐著廣告傘，一身的婦女碎花套裝，咋咋呼呼，帶有些上海人的理直氣壯的姨媽，與曾經的如花似玉的葉如棠也不幸雙生於一個矛盾的身體之內。

矛盾貫穿了姨媽DRAMATIC的後現代生活，例如她與潘知常的黃昏戀——潘知常與她取出收藏的古舊戲服在走廊上唱一出霸王別姬，雖然明知自欺欺人，姨媽還是眉眼低垂，昏黃的燈光里，半真半假地問一句霸王：「你看我好看不好看。」愛情的火苗為她衰老而鬆弛的身體鍍上了一層柔光，你以為這一場絢爛葉如棠一生積存的浪漫主義終於得到了一次綻放，你以為她歷盡坎坷仍舊是相信愛、等待愛所以享用愛彷彿末世狂歡。但在兩人一夜溫存的後一天，潘知常介紹她去買墓地，姨媽以為這是個賺大錢的活計，她穿著大棉襖幸福的要暈厥，當街抱住潘知常，說出那句大白話：「在我這個年紀，讓我發財就是最大的愛啊。」

不止是姨媽，在生活面前，矛盾好像變成了一種本能。姨媽那遠在鞍山鮮有管教的女兒，一方面痛斥自己的母親當年拋夫棄女獨返上海不帶有絲毫留戀，一方面和男友大吵，因為他沒有出息，只能讓她在東北小城裡一輩子當一個窩囊的廚子，表弟寬寬要去澳洲，她條件反射地要他承諾：「你啥時候讓你媽把我也整出去唄，我也留個洋，咱可說好了。」譴責母親拋棄了鞍山，自己亦不甘心留在鞍山，這個叛逆的女兒似乎與姨媽相互參照，映照出各自心裡的那個黑洞，而彼此又是另一個階段的自己。

配角們也不例外。鄰居老水的晚年生活看似光鮮豐富，每日一歌還變著花樣換假髮，卻脆弱到養的貓飛飛失蹤後立刻心臟病發一命嗚呼；黃昏戀男主角潘知常騙走了姨媽的錢卻也難以負荷心中的愧疚，坐在床邊陪了她一夜；策劃搶劫案的網友少女飛飛有辛酸的童年和家庭，坑姨媽的錢是為了去韓國整幼年被外婆弄壞的容；保姆金永花靠碰瓷詐騙賺錢卻只因有個生病女兒，需要高額的醫藥費。

如此看來，每個人都是無辜的，正如同姨媽本人，她為人善良，一生正氣，小心翼翼地獨居在老公寓樓，不願驚動任何閒言碎語，或是觸碰任何自己的過去。然而生活回饋她的是什麼？生活不僅沒有優待她，還讓她晚節不保地遭遇了男騙子，付出了「愛的代價」。

所以問題就浮現了，如何在被生活欺騙了之後依舊用力活下去？或曰，如何在生活操了你之後繼續若無其事？金永花以牙還牙，跟生活耍賴；鄰居老水退守避世，與貓為伴；姨媽順其自然，選擇妥協；那一個辦法更好？誰知道呢，我開玩笑地向友人概括電影裡姨媽的故事線索：「有個文藝青年，傲嬌了一輩子，最後變成了苦逼。」最後一個鏡頭姨媽坐在雪地裡的攤位上，沉默地啃一個饅頭，寂寞三分七分悽愴，看似悲涼的收尾，卻也是姨媽自己選擇的。

（張愛玲《霸王別姬》，虞姬：「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鞘。」）

整部電影裡，最樂觀的反而是話最少的侄子寬寬，他受傷的右腿終未完全康復，在東北和姨媽二次會面的時候，他一開口就是自嘲：「姨媽好，我終於成了個瘸子。」接著補上一句，「沒關係，反正我也不瘸過。」樂觀、坦誠、相信未來，十幾歲的他這一句話好像悶熱房間裡吹來了一絲涼風，讓人回想起某個久違的年代，那時人們尚未經受生活的捶打，那時姨媽尚是葉如棠。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