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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姐--A Simple Life

桃姐/ASimpleLife

7.6 / 4,627人    118分鐘

導演: 許鞍華
演員: 劉德華 葉德嫻 秦海璐 秦沛 黃秋生 王馥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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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馬鈴薯

2012-03-17 08:29:33

桃姐的菜譜 ——《桃姐》觀後隨感


     在進影院看《桃姐》之前,我沒來得及吃晚餐,在路邊買了一塊栗子糕。那糕外層皮太硬,裡層的糯香還算沒有散盡,然而也只能將就飽腹。影片開場不久,我那未被滿足的胃口,即刻被挑逗起來了。
    桃姐是香港一位電影製片人Roger家的傭人,影片開頭便展示了她的好廚藝。少爺一頓飯,一條碩大的鮮魚蒸好,一隻海蟹悉心解好,蟹肉應是擺在蟹蓋內。桃姐並不同桌吃,Roger悠然地夾魚腹最肥美一塊肉,裹上香米飯,兀自吃起來。飯畢,桃姐又送上茶水、切好的水果。Roger仍是滿不在乎地享用著。並且他似乎還不滿意:「很久沒吃牛舌了,下回買些吧!」桃姐卻也不怕頂撞少爺,大約是覺得不健康,便說:「既然很久沒吃了,就別吃了唄!」Roger沒說話,臨出門前丟下一句:「要滷的。」
    這樣幾乎見不到「戲」的生活流電影,許鞍華極會操弄細節。譬如這頓飯之前,桃姐在菜市場選食材,與小販斤斤計較。一個賣蔬菜的舖位老闆,看到桃姐遠遠走過來,便決定戲耍一下這個摳門的老太太,桃姐照往常一樣,走進店裡買蒜頭,她要戴上眼鏡,進冷庫逐粒去挑,老闆恭恭敬敬將桃姐請進冷庫,不久桃姐在冷庫里喊:「這裡怎麼這麼凍!」原來,老闆在桃姐進來前,故意調低了冷庫的溫度。
    這影片開頭關於飯食的幾筆,老練地描畫了一個老傭人一生積攢下的習慣。為了主人家吃上、用上最好的東西,她會計算、極挑剔、萬分細緻、小心翼翼。最重要的是,她將傭人這份職業看做天職,兢兢業業。少爺Roger的生活妥帖,便是她的大成功。
    
    因這開場的飯菜,我索性將《桃姐》當一部飲食電影看了下去。看到最後,發現也並沒有多少曲解。
    譬如,Roger想吃的滷水牛舌,桃姐終於還是做了,一隻鐵鍋的特寫:下油,擱蒜、姜、八角、大料……然而剛做好,桃姐便中風、住院,隨後又進了養老院。Roger工作忙,但一有時間,便去看望桃姐——這便是這部影片所有的故事。但其中與飯食有關的部份,總是叫我動容。
    某日,Roger的幾位老朋友到家裡打牌,一個朋友餓了,便去冰箱翻,桃姐中風前做的滷水牛舌擺在冷凍室內,幾人便上鍋蒸熱,切片,吃得歡。吃著,便憶起他們兒時來Roger家做客,桃姐總要將一道道拿手菜向外端,蛋白蒸蟹、八寶鴨……大家興奮起來,給正在養老院裡打麻將的桃姐打電話,桃姐依次喊出這些年輕人的名字,開心地笑。
    而養老院的飯食就差很多,桃姐初來時,像幼稚園小朋友一般與一群老頭老太太們排排坐,飯碗裡只是蔬菜、肉絲、飯,飽腹而已,色香味無存。桃姐在養老院沒了要照顧的主人,自己反而成了被照顧的,她也便忘棄原先的挑剔與計較,坐她旁邊的老太太問她飯菜味道如何,她只是說,還可以。葉德嫻在這兒將演戲功夫全擺了出來,她於大螢幕告訴各位,一個人失魂該如何表演——先前是一個自信而有尊嚴的老太太,鎮定自若,而初入養老院,桃姐看到許多言語怪異、行為神經質的老人,即刻變得戰戰兢兢,滿面的驚慌失措。
    Roger的母親從美國回香港,也來看桃姐,且熬煮了燕窩帶去。桃姐此時在養老院的生活已經自如起來,與老人們交了朋友,身體也好了很多。她見到老主人,高興極了,也謙卑極了,見到那燕窩,更激動得不好意思。不過她喝了一口,便說:「煮這個該放些姜,不然會腥。」Roger的母親面色稍稍有些難看:「真的腥?」桃姐再喝:「真的腥。」Roger母親也喝:「不腥啊。」桃姐:「腥。」
    這段戲設計得有趣極了,意味也曲折:桃姐在老主人面前,將自己的地位自然地放到最低;然而面對烹調事,絕不放棄自己執拗的精緻與挑剔,直接將自己的位置擺到最高,便是老主人,也不願給面子——做飯做菜,只有自己最好。
    這情節,含有桃姐一生的兩樣堅持:服侍主人,做最好的飯菜。然而這又是一件事:做傭人,便有傭人的樣子,便去做最好的傭人。
    這傭人的標準是如何呢?桃姐自知身體不行,再不能服侍Roger,而Roger又遲遲不尋媳婦兒,這時她便考慮為少爺尋一個女傭,她在餐館裡給許多應聘者做面試,標準便是她自己。譬如她問:「你知道哪裡能買到新鮮的紅杉魚嗎?少爺只吃活的海魚!」 氣走這一個,她又噎壞下一個: 「小姐,做飯要用什麼鍋?」應聘者很詫異:「做飯當然用電飯煲啦!」桃姐:「你難道不知道,瓦鍋煮出來的飯才最香嗎?」這種保姆,自然沒有一個人願意做,每個應聘者都匪夷所思這種仆傭存在的可能性。養老院的護士主任也忍不住笑桃姐:您這是在挑媳婦兒!
    然而桃姐自己便是這樣精緻入微地幫傭下來,做了六十年,直到沒氣力。
    Roger的回報,便是陪伴桃姐走過人生最後的路途。他常帶桃姐去濠軒餐廳吃飯,點一條桂花魚,為桃姐涮好筷子與勺子,並夾了魚腹最肥美一塊肉到桃姐碗裡。桃姐會說,魚不錯。然而這哪有她自己做的好!桃姐在老人院的飯食味道不足,便要Roger給自己買豆腐乳,因為「很久沒吃了!」Roger學起了桃姐照顧自己的語氣:「既然很久沒吃了,就別吃了唄!」當然,終於還是買來,吃飯時,桃姐心滿意足地挑一塊,抹在飯上,好像這世上便沒有更好吃的東西。

    
    桃姐病最重時,身體不能獨撐,Roger推她到公園散步,已經要在輪椅上為她綁上兩道安全帶。突然,從來不願向主人要東西的老太太,變了不懂事的小女孩,拼命向Roger喊:「我要吃燒鵝瀨粉!要吃燒鵝瀨粉!」喊了許多聲,大約神智已不清醒了,Roger不知如何是好,他聽見這呼喊時神情極苦痛,好像自己生命里最重的東西隨之而去了。
    影片結尾,桃姐去世。信主的Roger一家為她辦葬禮,Roger對親友表達了對桃姐的感謝與愛,他說,有桃姐在他家,是神的恩賜。這就好像是飯前祈禱,那食物豐美,那水甘甜,而桃姐是這豐美與甘甜的主人。李安的《飲食男女》里,大酒店來請廚藝高深的老父親,但老人家不願出山,因為「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概他覺得到死還捉摸吃的事兒,實在不像樣。許鞍華這齣戲裡拍的事情,平淡許多倍,但其中的人物,卻比戲劇性強的電影更執拗堅韌許多。而這執拗最直接就體現在吃食上,影片裡一幕幕關於吃的戲,就像支撐這電影體形的魚骨,不管多肥美的肉,也都從這脈絡去伸展。
   
    據《桃姐》的花絮紀錄片《無憾》中介紹,桃姐原名鍾春桃,祖籍台山,自小寄養在一個澳門家庭。生活最艱難時,遇到Roger的祖母,輾轉之下,被帶至香港,成為李家的小傭人。當時,她只有13歲。六十年過去,撫養李家五代人。
    許鞍華拍桃姐,好像也就是拍自己。所說的無非是:人有一生,有一件事慢慢經營到底,何以再要有遺憾。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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