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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媽的後現代生活--The Postmodern Life of My Aunt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ThePostmodernLifeofMyAunt

6.9 / 789人    Canada:111分鐘 (Toronto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導演: 許鞍華
編劇: 李檣
演員: 周潤發 斯琴高娃 趙薇 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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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靜喜

2012-03-18 16:37:47

人情是世間最暖的光


上一次看許鞍華是在「天水圍的日與夜」里,彷如一個沒有重力的故事。只記得鮑起靜對著亡夫的舊衣物痛哭,只記得很聽話、臉上還長著一兩顆青春痘的乖兒子安仔,只記得鄰居阿婆從櫃子里翻出一袋冬菇。還記得中秋團圓夜,母子和乾瘦的老太太圍坐桌邊,燈光投映窗戶上,好像一輪暖黃色的圓月。
故事發生在香港。不知為什麼,頃刻間這個故事的煙火氣就像是得到了某種強調。小小的香港,逼仄的香港,位於亞熱帶的香港,在故事之後拉出了一個人與人貼得很緊、甚至緊到帶著熱氣與汗味的背景。這也許就也是人情味之一了。
「姨媽」的故事,看起來稍微凌亂略顯無章。故事位移至上海,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看著電影里斯琴高娃穿著自己織的泳衣、哪怕風濕性關節炎也要下水游一回,到無覺中忽然白了頭髮、趁著夜色抱著小貓的屍體鬼鬼祟祟下樓去埋掉,再到最終輾轉回到北方的小城、打扮宛如農婦坐在小攤邊啃著白饅頭。那個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人原來可以老去的這麼荒誕,荒誕到竟然如此淒涼。
衰老是人生里最後一片抵禦不了的頹勢。老來如山倒,一夜之間,白了髮根,皺了眼角。就好比是銅爐裡的餘燼,撥一撥還能飛出一點火星,可終究不能耀眼也不再暖人了。
很多人覺得這不是可以拿來說故事的好材料。太平淡,也太心酸。最終姨媽回到鞍山,伺候丈夫,照顧女兒。趙薇的那個角色也開始像當年拋夫棄女不顧一切回到上海的母親那樣,急切地想要離開那個粗糙的環境,去追逐一種更為精緻的生活。趙薇看起來多水靈多新鮮:亮亮的大眼睛,穿著連衣裙顯得出細細的腰身,頭髮哪怕只是隨便在腦後扎個馬尾也好看,她的路還長著呢。相比之下,蒼老的斯琴高娃看起來已然是走到窮途的那一個:人生即便還沒到終點,但也鮮有懸念了。所以很多人都願意去說那一類屬於趙薇的故事,那一類激烈碰撞之後還能迸出火花的故事。
可是捧著一爐殘香取暖,我以為這就是許鞍華的獨特,這就是許鞍華的悲憫了。看著她講故事,我就會想,她想表達的是怎樣的蒼老。
我想有時候我們都習慣拿某些莊重的詞去賦予某些意義。比如說,尊嚴。可是當最後看著斯琴高娃狼狽的被趙薇指著鼻子一頓罵,看她完全不顧形象的把手伸進嘴裡剔牙,看她逆行當年離家的路線從上海返回鞍山,我想尊嚴大概不是老去時我們會做出的第一個選擇。當年月逼著人往前走卻又不給他們愛以陪伴的時候,孤獨的惶恐原來真會逼著一個人把自己的底線一再修改。
這部電影裡,好像有一種繃得很緊的鬆弛,也有一種冷到蝕骨的暖。姨媽本來驕傲的臉最終在歲月的兇猛來襲之下,淪陷失守,軟化成了如此呆滯疲憊的老態。我想這個世界應該也確實如此,沒有人能夠在時間裡倖存。不管基石有多牢固,時間總會一點點把它們風化成細軟的流沙,慢慢松塌,讓你的高度也跟著沉降下來。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比時間更有耐心的另一種東西。它想得到的,我們沒有人能夠留得住。姨媽就在這種咄咄逼人之下不甘心地繳械投降。她最終還是在孤獨面前敗下陣來:她離開了精緻卻寂寞的上海,回到了粗糙但有人陪伴的鞍山。她從一種心酸過渡到了另一種。
許鞍華是不是在這樣告訴我們,無論怎麼選擇,老去都是一件讓人不好受的事。誰又能想到,當年離開丈夫孩子只為回到上海的狠心女人,在步入晚年之後,卻突然有了古道熱腸,收容起了無處可去的女工。她看著討厭的鄰居失魂落魄的找她討厭的貓,竟然想著要把用一生積蓄買下的那一塊墓地賠給她。人老了,也許就會怕了,怕之前做過的壞事犯下的錯在人老式微之後趁機找上門來。人老了,也許也就會懂了,懂得時間把一樣一樣東西從你身邊剝奪時,在它的漫不經心裡自己卻是有多麼的惱怒和惶恐。到了收穫果的時候我們才終於知道,之前種下的因,會在你漸漸一無所有的時候氣勢洶洶的上門求償。
回到鞍山之後,姨媽就像是死了兒子的祥林嫂,整個人都被鍍上了一層鈍重的銹。當聽見收音機裡的唱戲聲,她的眼睛忽然亮了那麼一下,又瞬間滅掉了那道光。那就宛如是餘火的最後一次掙扎,然後終於熄滅了,然後終於在灰燼里不甘心但卻又不得不甘心地安息下來。
前段時間看了李安的《飲食男女》。其實仔細去想,這些都不是完美的故事,只是我卻特別珍視他們之中透出來的人情的微光以及人性的暖意。有時候我會更願意站在一個小的角度去解讀「人文關懷」這樣的詞而不是把它一倍兩倍三四倍的放大:相比供奉於高堂,也許它更值得被置於掌間細心的琢磨。它不一定只有在人類的事件中才能得以體現,更多的時候,它就作用於每個普通人的生活。
感謝他們都願意去拍這樣一個怎麼看都不太討巧的命題:老人不願意在鏡頭的映射里再一次面對老去,年輕人不願意看見對未來命運的映射。可是我們卻總要知道,我們將會怎樣在歲月中漸漸疲軟下來,越發孤獨。很小的時候我問過外婆,我說,你怕死嗎?外婆當時說不怕。我相信她說的。我想相比於害怕死亡,我們更害怕蒼老:因為死亡是一個已知的命運,可老去卻是一個未知的過程。
許鞍華把自己放得很低,戒掉講述者天生的野心,用一個平平的故事去解讀老去過程裡的一種可能。我喜歡看她這樣,明明追著時光在走,卻又彷彿握著大把的從容。我們每個人都會設想一種老去,也會最終擁有一種老去。也許直到最終孤獨時,我們才會竭盡全力用愛用耐心用寬容對待這個世界,以期它以愛以耐心以寬容回饋我們。老去時我只希望這個世界,溫柔待我。所以換個角度想一想,當還年輕的時候,我們就是那個應該用溫柔對待蒼老的世界。當那輪大月亮從天邊降下來,落在窗外時我想起了「天水圍」里最終映在玻璃上的燈,同樣的黃色,同樣的暖。我也想起當時自己說過的一句話:人情,是世間最暖的光。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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