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悲劇人物：納蘭元述

人物歷史原型是怎樣，就不討論了。單就電影而言，我覺得，這部電影裡，塑造得最豐滿、最引人深思的角色，其實是納蘭元述。對，就是甄子丹扮演的納蘭元述。

幾個主要角色中，黃飛鴻擔正主角，功夫了得，英雄萬丈，瀟灑中帶著穩重，無須贅言。配角中，十三姨秀外慧中；梁寬有時滑頭好色，但大事上絕對穩重忠誠；孫中山，陸皓東，思想開化，一腔熱血，為革命不惜犧牲。總之，各有亮點。

納蘭元述呢？

一方面，其實他很有才能。

論武，他功夫也極好，棍法、拳法，都跟黃飛鴻不相上下，至少也僅僅是略遜。衙門裡跟黃飛鴻基本是打成平手；最後在蝦欄雖然為黃飛鴻所殺，也起碼力戰了上百回合。身為本地提督，臨危不亂，親臨前線，調遣將兵保衛電報局，維持同外界的聯繫，頗得平叛要領。在領事館先逼走白蓮教，繼而堂而皇之領兵進入；後又切斷電線桿，並故意放縱白蓮教眾進入使館殺人，好從中取事。雖然是奸計，足顯其智謀也不差。

講文，他在電報局特意囑咐部下不要傷及無辜。在領事館裡能用英語同英方官員交涉，顯然頗曾浸淫英語，雖然理在英方（國際法保護領事館和人員），卻也不失一番義正詞嚴。他又看出，英國人包庇革命黨，也不過是以華制華的陰謀。他還答應了黃飛鴻，照顧從同文館救出來的學童。足可見此人不是窮兵黷武的粗莽武夫，而且在文的這方面，因為他的積累和地位，至少在這個階段是高於黃飛鴻的。

總之，從各方面來看，文武雙全的納蘭元述，可謂是清朝官員中的一個人才。比起那個無所作為的大帥和只會搖口弄舌搏大帥歡心的家焯，納蘭元述高出不止一個層次。衙門牆上「忠勇剛毅」四個大字，拿來形容他是再貼切不過了。

但另一方面，納蘭元述這個人本質上是「舊」的。他不是個但求無過的守舊者，卻也絕不會同自己賴以生存的這個朝廷決裂。血緣上，他要嘛是滿人要嘛是被賜了滿姓，總之是統治集團的一員；思想上，他作為軍人，絕對忠於職守，往大里說其實也就是忠於清廷，忠於這個搖搖欲墜的皇朝；客觀的「結構」和地位上，他卻又不算高，雖然是一方軍官，權柄也僅限於一城一地，他的武藝和調兵遣將的能力，要靠著忠於清廷而得來的提督地位才能施展。所以他的忠勇剛毅四大件里，第一個字便是「忠」。武藝、智謀，乃至英語，全都是為朝廷服務的。他的一隻腳已經摸到了新時代的門檻，但另一隻腳深陷在背後舊時代的泥淖中不能自拔，偏偏陷在背後的那隻腳又是他安身立命之本，不能隨便搖動。

納蘭元述身上的矛盾性，其實在那個時代的很多人身上都有。歷史上足堪留名者，武夫如袁世凱、黎元洪、馮國璋，文官和文人如康有為、湯化龍、程德荃、章太炎，無不曾經夾雜在歷史的新舊兩端之間。不過，他們或有足夠的權柄、軍力、地位等去短暫地影響歷史進程和各方勢力，或有足夠的算計權謀在各方之間折衝、甚而不惜首鼠兩端，或能知曉形勢、隱忍一時……總之，他們能夠保持對自己命運的掌控，且在新舊兩端都能維持不墮的地位。而納蘭元述，其才能足以為統治集團所用，鎮守一方，但地位又不足以掌控自己的命運。等待他的是怎樣的處境，可想而知。

於是，夾在白蓮教亂民、洋人、朝廷、革命派四方的糾纏中，縱使有才如納蘭元述，也只能身不由己，唯「忠」馬首是瞻，逐步走上不歸路。從全片開頭領兵平叛、保護電報局和民眾的英勇軍官，到中間變成為了捕殺革命黨不擇手段，先後斬斷電線桿、玩弄白蓮教和洋人火併、下狠手殺死英國參讚的狠辣角色，直到最終喋血蝦欄，他在片中每次出場，如果連起來，可以說是畫出了一條清晰的向下墮落的軌跡。

其實，納蘭自己並不是對此沒有了解。他在衙門就跟黃飛鴻說過，他空有一身武藝，也是獨力難支。他在領事館裡再次對部下發出這樣的感嘆：兵行顯著，世事如棋，我們當兵的，也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英國人包庇亂黨，不過是以華制華。在這部電影中，凸顯歷史之沉重、辛酸的台詞，個人認為至少有四處：香肉店裡盲人老者的粵曲唱詞；陸皓東看見白蓮教眾狂呼亂舞時恐懼而絕望地說「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像這樣，哪有得救？能走去哪裡呢，沒得走了」；孫文在全片末的感嘆「但願朝陽長照我土，毋忘烈士鮮血滿地」；以及納蘭元述這裡的感嘆。而元述的感嘆，因為他的特殊身份，沉重感或許比此刻的陸皓東和孫文等人更增加幾分。

但他所作的，也僅止於感嘆而已。感嘆過後，他又一頭紮進了自己追捕革命黨的任務中。他慨嘆的不過是個人層面上的東西，無非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自己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卻沒有去想想這背後是為什麼——當然以他的身份地位和薰陶，恐怕連「想想」的念頭也從來沒有過。空間，時間，把他放到了一個必須選擇的位置上，雖然看上去有兩個或者幾個選項，其實他自己早已下定決心要選哪一個了。於是，他決絕地跟著這個選項走，在蝦欄同黃飛鴻決戰前直接說出「我們大家都別回頭吧！」，最終落得個喋血蝦欄的悲慘下場，而英雄之名則由孫文和黃飛鴻等人享受。至於往後的一切，已成歷史。

孫文在這部片的最後，用「毋忘烈士鮮血滿地」作結。烈士總是新時代第一批加以歌頌的人，而且通常會一直被歌頌下去。但我想，其實也不要忘了像納蘭元述這些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雖然努力掙扎過，最終還是為舊時代陪葬了的人；他們的命運，也許更集中地反映了新舊嬗變之際的變幻莫測和令人感嘆之處。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