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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之海 [1949]--The Silence of the Sea [1949]

海的沉默/沉静如海/海之沉默

7.6 / 5,471人    87分鐘

導演: 尚皮耶梅爾維爾
編劇: 尚皮耶梅爾維爾
原著: Vercors
演員: Howard Vernon Jean-Marie Robain Ami Aaroe Georges Patr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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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yboy

2012-03-23 05:01:06

沉默的德國人


      魯迅先生在他的不朽作品《野草》開頭這樣講:「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而久居海邊熟悉大海習性的人亦都知道,世界上並無沉默之海,那偶爾的蔚藍的沉默之下,必然是暗流洶湧。沉默與熱烈、喧鬧與空虛,這些形容詞一旦落在人性上都會顯得蒼白。初看梅爾維爾的處女作《沉默之海》,自然而然會認為這是表現二戰期間法國人「無言的反抗」,但細細玩味,卻覺得並非如此。
    二戰期間,一個法國老人和她侄女相依為命,有位德國軍官徵用了他們房屋的一個房間。他在一個夜晚不宣而來,身著納粹軍裝,導演把光線刻意打在他臉上,似乎在說,看,這是個侵略者!但他甫一張口,我看到的卻分明是來自北方黑森林的貴族,儘管略帶些吸血鬼般的冷酷,他的彬彬有禮讓他不負名字中那個耀眼的「von」字,那正是德意志貴族後裔的標誌。我們似乎習慣了諸如《辛德勒名單》或《虎口脫險》中形形色色的德軍,於是對本片中這位滔滔不絕講述他的童年、故鄉、文學、古典音樂以及對法國的摯愛的德國軍官頗感意外。片中的法國老人和他侄女自始至終除了結尾的「再見」外,從未給予軍官以任何回應,視他如同幽靈。可軍官依然葆有著一貫的尊敬,直到離開。
    這個故事寫於1942,拍於1949,彼時對於法國人而言,談論二戰絕非如談論百年戰爭那般輕鬆。顯然,從原著作者到梅爾維爾,他們創作這個故事都有相似的目的,即通過描述法國人沉默的反抗,來為二戰中國土的淪喪和傀儡政權的成立辯護。換言之,正如大多數觀眾所理解的那樣,「沉默之海」就是法國人民的汪洋大海,只是人民群眾沒有揭竿而起玉石俱焚罷了,軍官也不過是馬克思那句著名論斷的一個腳註:「野蠻的征服者總是被那些他們所征服的較高文明所征服」。但倘若如此,本片就是部爛片,原著與導演也不必塑造那位簡直是從19世紀穿越到20世紀的德國人了,隨便刻畫一下他的溫文爾雅足矣,何必費盡篇章從一種統一的、全面的歐洲文化的層面來描寫他呢?在我看來,沉默之海毋寧是二戰的隱喻,是戰爭帶給了歐洲巨大的沉默,而軍官是海上的一葉扁舟,他抱有一種文花上的理想,希望歐洲能夠以一種文明的方式統一起來,卻夾在已經民族主義化了的法國人與德國人中間,兩面不討好,最終導致了他個人的悲劇。
    當軍官面對法國人的時候,他傾情談論自己的理想:戰前的歐洲文明已經病入膏肓,必須用一種意志力才能徹底改變現狀,所以,這場戰爭雖然有復仇的成份(他身著軍裝只是因為完成父親的遺願),但總的目的是為了讓德國與法國合為一體。這種合併是文明而非野蠻的,是文化的互補而非民族的仇恨。從此,就能將德國的粗糲和法國的優雅結合起來,用文化和愛建立一種新的歐洲文明。
    我們不難看出,軍官的言論中充滿著華格納的美學和被庸俗化了的尼采哲學,他甚至把德國和法國描述成一對男女,天真的以為戰爭意味著他們的結合,「我們將結合」,他一邊說著德法一邊看著那位一言不發的法國姑娘。觀眾有理由相信他的真誠,因為他甚至因為家鄉的戀人惡狠狠的拔掉蚊蟲的腿而不再愛她。所以,他根本不是什麼被先進文化征服的人,德國文化的確比較粗獷,但與法國文化之間並無落後先進之分。他一面如數家珍般的列舉從莫里哀到普魯斯特的法國文學巨匠,又充滿自豪的數出從巴赫到勃拉姆斯的德奧古典音樂家,甚至說「巴赫只能是德國的」,他有心為一種新的統一的歐洲奉獻力量,且這一過程是文雅的。
    他的侃侃而談雖然沒有得到法國老人和侄女言語上的一絲回應,但他們之間的肢體與眼神交流相當豐富(還能說法國人是沉默之海?),老人甚至有點喜歡上他了。不過,此時的歐洲已經不是當年至少共同統一在基督教或羅馬帝國之下的歐洲了,法國人和德國人大都走向民族主義。軍官眼中的法國也是理想化和概念化的,他雖然禮讚法國,卻也深刻誤解了法國。老人以沉默回應他還不算什麼,他對法國這種理想認識的崩潰在於他滿懷期待的去了巴黎,瞻仰了凱旋門上拿破崙的豪言壯語,寓目貞德「吾生負驅除爾等出法蘭西之使命」的名言,意識到了法國的民族主義,摧毀了他對法國人的樂觀。而這,才是他面對法國人真正的沉默。
    而當軍官面對其他德國人時,他發現自己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他本以為從元首到士兵都懷著美好的願望進駐法國,從此實現文花上的結合、歐洲式的大同。但他耳聞特雷布林卡的殺人機器,目睹先賢祠的德軍軍車,聽說德軍在法國的禁書運動,甚至被曾經一起讀詩談藝的文藝青年譏笑為幼稚,他發現面對本族同胞也無法交流。因為德國人也有自己的民族主義。正如德國有句話「每個普魯士農夫都是虔誠的教徒,但三個農夫關起門來就想瓜分世界」。當他失落的返回,又在車站看到了佔領軍處死法國人的佈告,他終於領悟到曾經信心滿滿描述的理想已經破碎,他個人的信仰亦已坍塌。巴黎之行是影片唯一一次在室外的拍攝,老人的斗室和巴黎相比,猶如一個人的思想與世界,前者理想但封閉,後者殘酷卻是現實。
    歐洲,西方文明的發源地、人類大同的實驗室,竟然在戰爭中淪為屠場。歸根到底,二戰、奧斯維辛、特雷布林卡等等本身就說明了整個歐洲的沉默,這是文明的沉默,德意志與法蘭西皆不能置身事外(影片中法國小鎮的店舖里也寫著猶太人禁止入內)。而軍官面對本國人和異國人的宣講都得不到回應時,沉默的冰冷將寒徹骨髓。
    其實,我非常能體會軍官的痛苦。從基督到孔子,從羅馬帝國到中國的天下體系,東西方文明都推崇天下大同。但這種大同是文化的不是武力的,是文雅的而非野蠻的。我想,如果電影裡的老人換成我,我一定會在軍官輕彈巴赫那首前奏曲時招架不住,和他推心置腹乃至推杯換盞,文化是如此的勢不可擋,你難道不覺得電影中貝多芬的《田園》作為背景音樂非常美嗎?但最終,絕望的軍官主動走向戰場。在老人看來,這是他屈服了;而在我看來,這是他以死亡的沉默來回應他在世的沉默。
    電影改編自維爾高同名小說,這真是名副其實的改編,從劇情到畫外音乃至對白幾乎隻字未改。但這並非如有些觀眾那樣認為這是一部過於刻意的改編,相反,半個世紀的時間證明是電影的不朽拯救了原著。我們勿需贅言這部電影對梅爾維爾創造性的意義,也不必津津樂道電影明晰、清楚、不拖泥帶水的攝影與剪輯技巧。因為從這部電影開始,梅爾維爾也成為沉默的梅爾維爾。


刊於《看電影》2011年第6期「天地街」~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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