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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愛成癮的男人--Shame

羞耻/色辱(港)/性爱成瘾的男人(台)

7.2 / 206,355人    101分鐘

導演: 史提夫․麥昆
編劇: 艾比摩根 史提夫․麥昆
演員: 麥克法斯賓達 凱莉墨里根 詹姆斯貝吉戴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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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羊

2012-03-30 00:41:47

「Right through the very heart of it, 紐約」


你要如何在地鐵紛流的人群里,認出一張臉孔?在將近整整一百年前的1913年,龐德以《地鐵車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為題,寫下了他最有名的詩篇,而當時的紐約地鐵站給他的印象,就是地鐵站里幽靈般漂浮隱現的臉孔,那些,如濕黑枝頭上片片凋落的花瓣般的臉孔。其後是漫長一個世紀過去,2011年史蒂夫 Mcqueen拍出了他的第二部電影Shame, 而通過這部電影我們可以看到,在鏡頭中主人公出出入入的紐約地鐵車站裡,時間彷彿從龐德的時代開始已經停滯駐足不前,紛亂的臉孔依然飄忽如無跡可循的幻影,電影隨著列車的緩緩搖動而拉開帷幕,主人公的臉模糊疊印在車窗,正是在身影隱而未現之際,列車穿過城市的黑暗之心,故事開展了,紐約的故事。是的,移開對性癮患者的獵奇眼光,這是個紐約的故事,正如Carey Mullingan在戲中所唱的那樣,紐約,紐約——隱藏在這個詭異病愛故事背後最大的主角。

(一)「and find I』m king of the hill, top of the heap」

 最近寫過一篇關於誘惑與電影的命題作文,最開始曾經想把Shame寫進文章里去,以為Shame所講述的主題之一,也可能是一個人如何面對身體與慾望的誘惑的問題。後來再細想發現,事實其實與設想相反。看過或沒看過Shame的觀眾大抵都知道,這是一部關於性癮患者的電影沒錯,裡面的男主角性慾過份強悍旺盛即使在上班也忍不住西裝革履躲去洗手間打飛機以致連發行商也不得不給它打個NC-17的分級這也沒錯,但這並不等於它講述的就是性與身體對人的誘惑。但是,眾所周知,誘惑總是迷人的,是被誘惑的人像下了迷魂藥一樣一門心思朝著那個散發芳香的方向移動,然而這個故事最令人哀傷的地方恰恰在於裡面幾乎沒有給誘惑留下任何空間,它講述的是逃避,是誘惑的反面,是被牢牢困在自己的身體與慾望裡的人,如何無望地試圖逃離這個牢籠然而終歸不得不越發深入地捲入內心黑洞一般的漩渦。

後來就轉而試圖追溯這個漩渦的成形,卻最終發現,在紐約這樣一個地方,「a city that doesn』t sleep」,連時間基本的日夜縱深都被取消,因果歷史,幾乎註定無從追究。

是的,引號里是妹妹Sissy在酒吧里唱的那首紐約, 紐約的歌詞。這首也是一首沒有原版,始源也無從追溯的歌,Luis Armstrong,馬丁 Scorsese, Frank Sinatra,Cat Power,史蒂夫 Mcqueen,修改過它的人太多,無從盡數。它講述的是一個流浪漢的紐約夢,一個四處漫遊,流離浪蕩,最終在紐約醒來,重新開始,爬上頂峰的夢想。而妹妹在酒吧里唱這首歌的一幕,大約也是整部戲最動人的情節。當她在特寫鏡頭裡,金光閃閃,隨著伴奏緩緩唱起這首歌,講述著幾乎每個紐約客的夢想的歌,而那邊廂的主人公Brandon,在曲聲人影的搖曳里,眼淚靜靜落下。

儘管電影從來沒有告訴過觀眾任何關於Brandon和Sissy過去的故事,除了在Sissy口中我們得知他們來自紐澤西州之外。他們的過往歷史被刻意隱藏起來,觀眾的視線不得不集中在浮在表面的現下時刻。但Brandon的眼淚為我們提供了一條線索,音樂中自有寂靜對話,在那個位於紐約摩天大樓頂層的酒吧,作為頗受歡迎的歌手的她在唱,作為成功人士的他在聽,如今他們都來到了這座城市的高處,cream of the top, top of the heap, 然而樂聲互文暗示著時間的遙遙遠處,放著他們流浪漢的長靴。

那麼,在Shame講述的這個故事裡,紐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通觀整部電影,場景交疊,出鏡率最高的城市地景,莫過於無處不在的摩天大樓,以及由所有這些摩天大樓組成的玻璃森林。無論是主人公Brandon工作的公司、居住的公寓,出入的酒店,妹妹Sissy唱歌的酒吧等等,都位於玻璃光面摩天大樓的高層,望出去就是無邊無際的地平線,如立山巔。而當城市地景被無所不在的玻璃螢幕所覆蓋,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們的視線,便不得不在這種自我反射的介質底下被高度幻覺化,觀看在無限的反覆折射中向內折返回自我,而即使是通透的玻璃提供的也只是「可以觸及」的幻象,再向前踏上一步,以為真實的,迎面原來是牆,懸在天上的玻璃,選擇太少,不過是碰壁或者墜落 。

這樣無限自我反射的城市環境,水平向度上無論是人與人還是人與環境之間的聯繫均成幻象,甚至連幻象都可能在迂迴的折返路徑中被取消,因此,Brandon和Sissy兄妹的過往在這部電影裡難以解釋的空白,在紐約這座城市便獲得了存在的理由。畢竟,在一個缺乏縱深的環境裡,關係與個人的歷史並不重要,對過往時間的鄉愁並不構成它的邏輯。那麼,在這座自我反射的城市,邏輯是什麼呢,大概是與反射的動作相仿的交換,輕而易舉的交換,像Brandon用一千美元交換一個應召女郎,或是午夜蒲場後車庫旁一場你情我願萍水相逢的交歡。隨著Sissy的酒吧獻唱之後是電影裡另外一個耐人尋味的場景:Brandon試圖重拾與他人之間的親密聯繫,嘗試與公司裡的同事約會,甚至在歡愉的衝動之下和同事溜出了辦公室去了就近的酒店,但接下來情節急轉直下,平時性慾過份旺盛的他沒有辦法和欣賞的同事做愛,無法以身相付的失敗。同事惘然離去,Brandon打電話叫來了應召的妓女,兩人趴在高層酒店房間的玻璃幕牆旁,完成了一場激烈的性事。無法完成以信任和親密作為前提的性愛,卻和一清二楚錢銀交換的妓女激戰甚酣,這大概是這座城市的交換邏輯對於人與人之間親密聯繫的勝出,然而在我看來,更加苦澀的或許是,Brandon和妓女趴在高樓落地玻璃窗上做愛的鏡頭,恰恰成為了對之前Sissy唱的那首歌的辛辣戲仿:如今流浪漢終於爬上了這座城市的頂峰,實現了他浪跡生涯裡的紐約夢,但在這個夢想的實現里,他的身體、生活與意志,也已經被這座城市,替換成了城市自身的邏輯。

(二)地鐵車站:你如何在人群里認出一張面孔?

這是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全盤皆輸,當人的肉身和意志都被緊緊套死在城市運行的無情邏輯裡的時候?在這種情境下,人又應當作出什麼樣的反應,才能在這樣一場肉身與城市的交接里更好地保護和成全自己?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來看的話,Brandon在電影裡的冷漠、性癮、愛無能,所有這些障礙和問題,何嘗不是人在環境規限面前應激的自我保護?保護自己是人生存的本能,問題只在於自我保護的方式是否恰當,是否有益於自我與他人的共存。而Shame對Brandon的方式的正當性提出質疑的方法,就在於妹妹Sissy這個人物的設置。Sissy和Brandon兩兄妹在戲裡構成了向外和向內的兩極,Brandon在電影裡的對白事實上並不多,上下班之外的業餘生活不是一個人在高層公寓吃著唐式快餐看AV玩cybersex,就是打電話叫些不需多話的應召女郎,而在他和Sissy在電視機前對峙的一幕裡我們也看到,對他來說生活的信條就是『words don』t count; actions do.』只有行動算數,他把幾乎所有親密關係中必需的言語交流統統摺疊到內心,把自己鎖閉起來,以無所謂的沉默省略掉纏繞的情感與交流的需要,例行城市一清二楚乾淨俐落的交換流動邏輯,但也因此,驚人的內斂也同時反轉為對這種邏輯毫無條件的預設,但這種邏輯對人的壓制,同時也只有以更加變本加厲的對身體交換的需求向外反彈出來。而Sissy則是剛好相反的另外一類人,她自身的情感和親密關係同樣一團糟,但是,這種一團糟卻恰是由她完全向外的選擇所造成。面對人與人之間普遍的疏離,面對關係的衰落與交易的盛行,她選擇的簡直是徹底的否認,在看似透明的玻璃之城裡,她扮演的是一個「踩過界」的角色。面對鎖閉,她打開,否認甚至挑戰你情我願沒拖沒欠的遊戲規則向Brandon的上司索要更深層的情感聯繫,以完全的依賴賴在Brandon家裡,留在他身邊,向他求援,對他說話,跟他說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而悲哀的是,事實上,如果現實一點來看的話也許不得不承認對Brandon這樣的角色來講確實很難真正去明白Sissy這類人到底是怎麼樣在幫助他們。Brandon更多地是那種已經預設了這座城市的生存法則,自願抹殺了自身對情感、歷史、身份、聯繫和感覺等需求的動物,而Sissy這種人帶來的,恰恰是對所有這些被抹殺者的訴求,她確實是個累贅的負擔,但是她把來自他人的愛、對過去的歷史與記憶、家庭的聯繫、哥哥的身份、話語的交流,統統這些已全被Brandon連帶他那雙vagabond shoes一起放到記憶的黑洞深處的東西,全部帶了回來。尤其是,對Brandon來說,Sissy帶回來最珍貴的東西,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歷史和身份——紐約城遍佈的紛亂折射的玻璃幕牆最不需要的東西。問題只是,最終Sissy的訴求是落空的,在紐約這個地方。當黃碧雲說命運的意思就是是處境決定了你而不是其它的時候,畫外的我開始無法分辨,Brandon和Sissy各自的悲劇,是意志抑或是命運的悲劇。

基督行刑前曾經對彼得說他將三次不認主,電影裡Brandon卻曾以兩種不同的方式認出了不同的人。回到戲裡永遠搖搖晃晃穿過城市黑暗心臟的地鐵,開頭結尾,Brandon在地鐵車站裡認出過同一張陌生人的臉孔,熟腴女子,金髮紅唇,電影一開始從鏡頭的凝視里觀眾就隨著Brandon一起鎖定了這具豐滿的女子身軀,是慾望的眼光使她從車廂的人群里突顯出來,鏡頭掃過她的身體,停在了她的臉上,而到了電影的最後,鏡頭重新回到地鐵的車廂,女子重新出現,不同的是,這次,她回應了Brandon浸透慾望的目光,而鏡頭最終停留了在她左手的婚戒上,暗示著一樁私情的可能性,耐人尋味的,紐約的情慾交易邏輯。但是,除了這種情慾的凝視之外,還有什麼別的可能,能夠讓人在幻影幽靈般的臉孔中認出一個活生生的人呢?可以依靠的,可能就是那個幾乎被拋棄的人與人之間切實有深度的情感關係,Brandon在地鐵站與妹妹碰頭,他認出妹妹的身影的方式,不因為其它,就因為那個是Sissy,他的親妹妹。

然後列車照舊駛過,而這種城市動物每日搭乘使用的交通工具,不僅承載著缺乏表情面孔的疲憊乘客,而同時也是,人性與城市生存法則之間永不休止的糾纏相接的修羅場。

(三)「我以我赤裸之身,做為人界所可接受最敗倫德行的底線」

回到提到的電影裡最重要的一首歌『紐約,紐約』,本文開始就已經講過,這是一首關於一個流浪漢的紐約夢的歌,而無論是在這幾個世紀來全世界廣泛流傳的美國夢也好,這一首短短的樂曲里描繪的紐約夢也罷,它們關乎的無不是對身份的流動、變遷與轉易的追求。人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國家,這個城市,被它們所許諾的新的身份深深吸引,急切於一個全新的開始,急切於與過去的泥潭作別。但是,眾所周知,在更經常的情況下, 身份的轉變不是一個瞬間完成乾爽俐落的過程,過去的被壓抑的歷史和身份,也不是什麼安份守己從此沉默的靈魂。所以,「紐約」/「美國」這個關於新身份的金光燦燦的諾言與夢想實際上給人們的日常生活帶來的到底是什麼?我想起碼從電影裡Brandon和Sissy的掙扎中觀眾可以看到的是,這個關於新身份與新經驗的夢想的榮光,最終變成一個身份無法確定的噩夢,一個多重身份過渡的噩夢。而關於身體經驗與身份過渡的政治,也正構成了Shame這部戲裡面最基本的政治。

身份是什麼?或者更準確來說,這裡的問題是,人對自身身份的感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此問題而言,在Shame裡面,身份與人的身體經驗始終緊密相連。如果直譯的話,電影的名字就是羞恥,而羞恥感的本質,正是一種壞毀的身份認同。而這種壞毀的羞恥感,在戲裡面的第一次明確的出場,其實並不是點題的Brandon對自己性癮的認知,而是電影開場不久Sissy第一晚來到Brandon家時間他的一句話:「你覺不覺得我有點太胖?」但是,「太胖」?先不論事實是否真的如此,這裡讓人注意的,是對身體操練和體形標準的自覺,是在這種自覺背後體現的,整個社會對禁慾式的身體操練的宣傳,以及時尚產業完美體形標準對現代身體尺寸的塑造。而在這種言之鑿鑿的宣傳和標準之下,不合尺寸的自然身體本身就是一個可堪羞恥的污點,換而言之,人的自然身體本身,就已經被納入到了受產業交換流通標準統領的一體化塑造之中。我們對自己身體的觀看和感知,我們對自己身體尺寸的滿意、困惑或恥感,都已經被內在地嵌入了一種幾乎環宇皆如是的對於完美「身體-身份」的想像。

由是,人自己的身體經驗本身到底有多少部份仍然「本真」地屬於人自己,這已經成為一個可以存疑的問題,而人對自身的生活、身份與經驗的認知裡面「被塑造」的成份到底有多好,則更加成為一個不可能說清的問題。而Shame裡面Brandon的過份旺盛的性慾更加成為了這個更廣泛的「被塑造」的背景一個直接的、極端的和外化的表達,換而言之,Brandon這個角色本身,就是他所身處的時代與環境的病徵。性曾經意味著情感和身體的親密,是肥沃的生育與繁衍,是極私密的生物領域,在還很古遠的時代。但是,到了Shame拍攝的時代,到了這部電影裡面,性變成了另一種樣子,以親密和深入的交往為前提的性事走向失敗,只有商品化的交易和毫無粘連的露水情緣能夠成為成功的案例,性不再是私密的、愛慾的、生物的、繁衍的了,如今它是商品,是對關係和深度的稀釋,是公共交換的自由,因此,性走出藏掖的衣櫃轉而成為政治。而這讓人想起《荒人手記》里朱天文對這種「無結果無後代的性」的形容——「空洞、貧血、耽美」「癲狂而抑鬱」。而事實上,Brandon對身體的浪擲,對關係的逃避,他掏空的揮霍的上癮的性,他對自己的性癮既無法抽離也無從逃避的羞恥感,與朱天文的小說里那些頹盪耽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的浪蕩同性荒人們,何其相似。

經過無數具慾望焚燒時千篇一律反覆輪轉的身體,在無差異的重複中一點點忘記曾經特殊珍貴的歷史,忘記了就真的只是忘記了,一片沒有縱深的空白里也並沒有一個可以歸屬的位置,找不到座位的人除了失落的惶恐和錯位的恥辱之外,除了繼續忘記下去,還可以怎麼樣呢?

而回到身份的話題里,身份到底可以給人帶來什麼以致顯得這麼重要?對作為社會歷史動物的人來說,身份所提供的,首先就是一種時空中的安定感,是有所歸屬的安全與穩定。而Sissy的到來給Brandon帶來的,因此本質上也正是這種對身份的(重新)意識。但無論是美國還是紐約,帶著它們關於改變自己身份的許諾與榮光,它們所鼓勵的,是要人「創造性」地走出自己的安全區域,走出自我棲居其中的安穩的身體與身份,走向,走向哪裡?

在這樣的社會化的鼓勵和追求里,Sissy對身份與聯繫的追問變成失落的奢求,而Brandon對身體與身份的忘卻終於成就了他自身的荒漠。

而紐約搖晃的地鐵列車上大約也還乘坐著成千上萬荒蕪如是的人,龐德在一百年前已經看到了,說那些面孔,只是無從辯認的幻影,花瓣片片凋落。列維納斯說他者面容的顯現就是指引人逾出自我的牢籠的聖像,西西說人通過與他者的親密關係里一點一點地逐步發現自己的身體,在夥伴間意識到自己的肩膊與手足,在愛戀里意識到自己的嘴唇與髮膚,而一個無限自我反射的孤獨社會裡,他者的面容就只能是自我的模糊鏡像,自我的身體就只能在孤獨中淪落為沙漠嗎?當然,這只是Shame一部電影的視野和答案,而畢竟Shame這部電影,當它的人物只是一個社會化的典型病徵的時候,它對人性和生活可能性的探討,難免會受到扁平化和簡單化的侷限。Brandon和Sissy這樣兩個人物,如此激烈而且極端,他們和紐約的碰撞,後現代的戲劇化的惡之花。但真實悠長的日常人生里,那麼多細緻難言的幽微轉折,必定還會有更多更複雜但(興許)並不那麼絕望的結果。穿越紐約的黑暗心臟,列車上還有諸多Shame這部電影來不及分辨也無從細看的臉孔,臉孔底下,但願並非空無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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