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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kfra

2012-04-02 11:45:12

塔可夫斯基訪談:關於《潛行者》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看導演本人如何解讀《潛行者》。
原文: Andrei Tarkovsky: Interviews (Conversations with Filmmakers)pp.55-62
採訪者:Aldo Tassone
採訪時間:1980年
(原創翻譯。覺得翻譯有問題的請指正)

問:「房間」是不是潛行者自己虛構出來的?在Strugatsky兄弟的小說原著里有嗎?對您來說它代表什麼?
答:在原小說里——它跟劇本差別很大,是存在一個地方能實現人的願望,但這個地方是一個金色的球。不管原因是什麼,有一個金色的球在那。在Strugatsky兄弟的小說里願望是確實可以被實現的,但在劇本里願望能否實現卻是個謎。我們無法知道這個願望之屋是真的還是僅僅是潛行者的幻想。對電影的作者——我來說,兩種理解都可以,完全不影響(電影的)主要論點。重要的是其他兩個旅行者沒有進入「房間」。
  
問:那為什麼他們沒有進入「房間」呢?
答:首先,潛行者沒有進入「房間」是因為他進去是不合適的,他不需要進去,這和他的信仰是違背的。此外,如果一切全部是他的幻想,那他就知道他所想要的不會在那實現,他根本不需進去。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其他兩位旅行者相信「房間」能實現願望並且進入「房間」,即使事實上什麼都沒發生。潛行者需要找到在一個沒有信仰的世界裡,還能夠信仰某些事的人。
然後,為什麼作家沒有進去呢?我們不知道原因,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不知道他要去哪,也不知道他想要什麼。我們了解到他是個有才華卻已經用盡了的人,並且他現在所寫的是批評家、出版商和公眾期望他寫的。他僅僅是個流行作家,但他不想這麼繼續下去了。一開始,對他來說似乎只要進去「房間」,他就能寫更好的作品出來。他就可以成為他從開始寫作時就想成為的人,從而消除那些困擾他的精神負擔。但是之後他的想法改變了,他開始問自己:如果我的願望實現,我的靈感又回來了,那我又何必繼續再寫作,既然我已經知道我寫的任何東西都會自動成為天才之作?寫作的意義就在於超越自己,去向別人展示自己所能做到的,在於自我改善。如果一個人已經知道他自己就是天才,那還有寫作的必要嗎?還想證明什麼呢?創造是個人意志的體現。
如果藝術家從一開始就是天才,他的藝術就沒有意義了。還有,作家思考了 「豪豬」(porcupine)的故事,他是潛行者的老師,並且上吊自殺。作家得出結論:「房間」並不是實現人的願望,而是實現人們心底深深潛藏的願景(vision),這些是對應人們內在世界的真正的願望。比如說,我渴望財富,那「房間」可能就不會賜予我財富,而是我內心中更真正想要的——比如說貧困,這是隱藏內心的慾望。作家於是不願進入「房間」,因為他相當看不起自己(he has a pretty low opinion of himself)。
至於科學家,從一開始他就根本就不想進去。事實上他帶了個炸藥想把「房間」給炸掉。因為對他來說:「房間」是一個心理失常的人能進入的地方,從而給地球上所有的生命帶來威脅。但是他放棄了這個計劃,因為沒有理由擔心那些想得到一切權力的人會到達「房間」,也因為通常人們想要的都是比較基本的事物,比如金錢,地位,性 等等。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有摧毀房間。還有個原因是潛行者通過告訴他這個地方需要被保留下來說服了他不要這麼做,以便那些想要某些東西、想有一個理想的人們可以來並寄希望於這個地方。
  
問:最後,潛行者抱怨這些不願進入房間的人的懦弱,他對他們的態度感到疑惑。
答:他們不願進入房間顯然是因為他們害怕。首先作家害怕,他對自己的微不足道有很高的覺悟,同時他想:如果什麼都不會真的發生,那我為什麼要進去?一方面他認識到慾望是無法被滿足的,也不會在「房間」滿足,另一方面他害怕。這是種非常矛盾和迷信的態度,所以潛行者才會這麼心煩意亂,因為沒有人相信「房間」真實存在。
作家明確的否認了它的存在。他說:「它很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並且問教授:「誰告訴你它存在的?」 科學家指了指潛行者。潛行者是「房間」存在的唯一證人,唯一有信仰的人。關於「房間」的一切資訊都來自於他,所以很容易設想他編造了一切。對他來說,更壞的事不是他們害怕,而是他們不信,而是世上再也沒有信仰了。
  
問:您是指哪種信仰?
答:信仰就是信仰。沒有它,人類就沒有任何精神根基了。就如同盲人一般。隨時間推移,信仰可能會有不同內容。但在這麼一個信仰毀滅的時期,對潛行者來說重要的是點燃一點火花,在人們心中的一點信念。
  
問:在電影中當局禁止到「區」去,這是不是一種隱喻?意味著當權者不希望人們實現自己所要的?
答:為何不許進的原因我也說不準,可能是因為任何原因。讓人們進入「區」確實危險,因為他們可能存有對社會很具危險性的慾望。這很可能是一種當局自我保護的本能。這很自然,而且每個社會都想保持自身穩定。
  
問:到「房間」的道路總是在變化,難以知道選擇哪條。危險可能潛藏在任何地方。
答:旅程的安全性取決於每個人的內在天性(interior makeup),潛行者也提到過這一點。懷著真誠慾求的旅行者沒有任何可怕的,否則一切改變,這個地方也變的危險。障礙可能突然產生,變化…

問:拴在金屬棒上的布條是一個驚人的視覺畫面…
答:沒有特別含義。不知道前面有什麼的情況下,如何決定道路危險與否呢?可以扔這個東西來探測。
  
問:在電影某處,其中一個和另外兩人分開了,然後卻神秘地在離開他們同一個地點趕上了這兩人,如同在夢裡一般…
答:是科學家離開了因為他要找丟掉的背包。為什麼他們在同一個地方找到了科學家?首先,這兩人可能迷路了,這是一種答案。還有,如果「區」真有潛行者說的這種力量,那這個現象就可能有一百萬種解釋了。最後,也有可能潛行者是在帶他們繞路,以便創造一種神秘的氣氛。永遠不能確知到底「房間」存不存在,這就是整個問題的關鍵。
  
問:那在廢屋裡鳴響的電話呢?是一個美麗的影像,但它怎麼有可能發生?
答:有一個舊電話在那沒有壞掉並且有人打來畢竟是有可能的…為什麼不可能?

問:您的電影有種柏拉圖對話錄的感覺,是詩與哲學的融合。
答:是的。您會有這種感覺是因為實際上這部電影與其說是一段旅程,還不如說是一場對話,在其中每個角色認識到自己的本質。我印象中真正的哲學家都是詩人,反之亦然。在電影中我需要充滿情感的影像和象徵物,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就沒有任何思辨性了。任何影像不管多麼震撼人心——而且它們應該震撼人心,都蘊含著獨有和重要的思辨內涵,因此對我來說這兩者密不可分。

問:為什麼您把電影命名為《潛行者》,而不是慾望之屋或者更簡單的「區」?
答:慾望之屋太陳詞濫調了。我喜歡把這部片看作現實主義的,而非奇幻或科幻。「區」的意涵過於具體和技術化了。而《潛行者》則是講述這個故事的人的名字,很簡潔。他的故事才是最重要的。
  
問:潛行者是某種先知,他是個耶穌式的人物…
答:是的,他是個相信人類會因為缺乏靈性生活而滅亡的先知。事實上,這個故事就是講述這個世上為數已不多的理想主義者之一的危機的。
  
問:為什麼您把角色設定為一個作家和一個科學家?
答:關於科學家,有一個簡單的原因。什麼樣的人能製造炸彈呢?對於科學家來說,既然他手邊有所有必要工具,造炸彈在技術上就比較簡單。只要能具備這個條件,不見得非要設定為科學家。任何人都可以,但那樣講述關於炸彈的來歷就比較困難。
  
問:作家呢?
答:對我來說,這個角色非常重要。當然,換成任何其他職業也可以。畫家、音樂家、詩人,任何從事精神活動的。因此不妨就設定為作家。
  
問:三個角色都代表了您的一部份。能不能說他們各是三分之一的塔可夫斯基?
答:是的,但最讓我愉快的是潛行者,他是我最好的那部份,也是最不實際的那部份。我覺得和作家也很親近。他是個迷失方向的人,但我覺得他能夠在精神上走出困境。科學家就很難說了。他是個很沒有創見的人。我不願意認為我像他。不過他雖然有明顯侷限性,但確實願意改變想法,並且很開明,有領悟力。
  
問:在這部電影裡,和《鏡子》一樣,水扮演重要角色,有很多水的鏡頭,色彩也很引人注目。它們代表了什麼?您如何選擇色彩?
答:我不知道。我同時覺得如果我們開始討論這類事,那就會沒完沒了了。不管怎樣,我們拍攝時,是以畫家的方式處理這些事的。
  
問:您怎麼看您電影的結局?
答:他們回家了。潛行者的妻子發現他已經完全崩潰,因為沒人相信他,相信他的故事。
  
問:那個小女孩呢?
答:他的妻子最後問他:「你想不想我和你一起去?」他回答說:「沒人想和我一起去了,因為沒有人會希望得到什麼了」,他的妻子仍然堅持:「你想不想我和你一起去,因為我也有想要的東西」。他回答:「不,你不應該去,因為你也可能退縮」這並不是很好理解。出於我們不真正理解的原因,他拒絕帶他妻子去,也許是因為作家說服他在「區」里什麼都不會真正發生,那個地方是不潔和無用的。可能因為這個他不帶他的妻子去,但他應該帶別人去以傳承理想主義的美德。至於小女孩我不太確定,簡單來說,她代表希望。孩子總是給人以希望的,很可能因為他們是未來。不管如何,生活就是這樣。
  
問:小女孩的神秘力量呢?
答:從象徵的角度說,它代表新的角度,代表了我們仍不了解的新的精神力量還有新的物質力量,此外也可能表示別的東西,人們一直期望我們所知的時代的盡頭,很可能因為他們的生活不能滿足他們。儘管如此,生活繼續。我們現在有了原子彈,這也增強了末世感。
  
問:潛行者下次會和誰旅行呢?
答:我想再拍一部電影,主角是妻子、小女孩、作家和潛行者。在這部電影裡潛行者的信仰完全消失了,並且他成了法西斯主義者。既然沒人願意跟他一起去了,他就違背別人的意志強押他們去。
  
問:對那些說《潛行者》讓人絕望的人,您想說什麼呢?
答:我不知道,我不相信它是。我不相信一件藝術作品能建立在這種感情上。它必須有正面的、精神層面的意義並且包含希望和信仰。我不覺得我的電影讓人絕望,如果它讓人絕望,那它就不是藝術。即使它有些絕望的片段,它必須能夠超越這些絕望。它是一種精神淨化(catharsis),它是悲劇但悲劇並不令人絕望。通過亞里士多德所描述的精神淨化,它雖是一個關於毀滅的故事,卻給觀眾留下希望的感覺。悲劇能淨化人。
  
問:您怎麼看「區」?一個想像出來的地方?
答:我不知道。在某種程度上,它是潛行者的想像。我們這麼想這個問題:他是創造這個地方的人,帶人來並參觀各處,說服他們他的創造是真實的。我完全接受「區」這個世界是潛行者創造出來灌輸信仰的,關於他的創造真實性的信仰。我們創造這個小世界的時候就是基於這個假設。我們甚至計劃更換新結局,其中我們會告訴觀眾潛行者編造了整件事,並且他因為人們都不相信而絕望。
設想一個很有錢的人,以一件件小東西為基礎創造了一個世界,一棟他可以帶朋友來以製造某種印象的房子。如果是我,我顯然不會說出來我已經知道這個地方很長時間了,也不會透露是我建造了它。它會成為別人的體驗,一種迷人的感受。潛行者所做的工作就是這類創造。
  
問:在電影裡有句台詞是說知識分子是如何想著讓他們靈魂的每一個"感觸"都得到回報的…
答:是的,那是潛行者在最後說的。事實上在當今世界,人們希望任何事都能有回報。這回報不見得是金錢,比如一個行為符合道德的人想被認可為一個有道德的人。這就是現代人的立場,我相信它源自於精神生活的缺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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