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閒
2012-04-09 11:17:06
戀戀飛魚
陌生人因緣聚會,你好我好之餘,除了聊工作、收入、股點、房子、車子、孩子,抬出身價地位,再怨嘆幾聲大環境、大氣候,就直達言語無味,面目可憎的邊界。與此相似,網路作秀,秀給空氣看,這一派也有一營雷人。好像無論在實體,還是在虛擬,人們都逃不開「階層」這個圈套,那麼輕易地去設定與被設定,千人一面樸克臉,而所有的滿足和焦慮,也近乎毫無指向。無論誰,可能如此淺易,單薄,扁平如童書裡的Flat Stanley,裝進信封便發派世界嗎?
阿蘭.德.波頓在新出的宗教書里談到社會分級的問題,他援用宗教的彌撒傳統,主張建一個愛心餐廳(Agape Restaurent),食客里三教九流,隨機列位,並且避開身份問答,只能交流貼近心靈的話題,愛惡,成長,閱讀,憂患,等等。座啖者因此觸及對方核心的那個「人」,而撇清社會紋飾。我看電影《去葉門釣鮭魚》(Salmon Fishing in the Yemen),有個精神領袖般錦心繡口的酋長,也表述了對社會病的相似觀察,他給的解決之道,則是垂釣。幾乎悄無聲息,只聽得魚竿魚線划過天空時的波動,然後水影天光,一弧弧漾逸,聆禪一般地靜守。垂釣者這種身份抹去了浮生名利,人們在必然的默然中彼此通融,和大自然共呼吸。這麼閑靜、獨我的過程,乾脆封掉唇舌聒噪,比之比肩泛談,向無關人士袒露心扉,我覺得似乎是更合適的修行。
然而酋長大人出難題了,他要讓鮭魚從英國空降到葉門,調養其子民生息,還能待下來不回遊,也真有點環球同涼熱的痴夢了。且不論扛下這等項目的首席科學家阿爾弗雷德.瓊斯博士(Ewan Mcgregor飾)數次質疑其可行度,單單憑空一筆,就調撥五千萬英鎊,你簡直很難抬高孤舟獨釣之好處,很難抵禦這麼多錢,幹點別的,解飢救荒,扶老安幼,諸如此類,是不是更有意義些的想法。再擠進來政客、傳媒,種種尸位素餐、信口開河、無聊到無恥而能遙控人生或魚生的做派,你也會懷疑,輕喜而輕熟的電影套路,其實沒有值得可喜可賀的笑點,倒不乏倫敦迷霧般的冷笑點。
不過假如觀者不那麼急於倒入現實菜色,不那麼慣性跌入世事常態的思維,也許這個小故事終究還是有一點值得戀棧的地方,好像我很難忘幾處鮭魚騰躍的姿態,小小身體掙開巨大行星引力的微妙瞬間,換作人,同樣跳起來的動作,從童稚時代開始,便和紓壓瀉怒、輕鬆愉快劃約等號吧。相對極端一點地,比如電影的男女主角瓊斯博士與合作者哈里特,各自跳出了原來生活圈,一位遠離死水婚姻,另一位則暫時忽視可能失去愛人的創痛,視線無限擴大,無比靠近魚水、山川,這是堅決的抽拔,純白的洗滌了。
也有不怎麼激烈的例子,像瓊斯博士,他身上真是不少回歸沉悶無趣的DNA--伊萬.麥克格雷格的演技功不可沒,微駝聳肩眉頭深鎖一板一眼科學男,出口即忤逆聽者的乾笑話,,如果他發揚話癆素質,倒十分合適伍迪.艾倫的片子,--也確如妻子所言,有房貸要還,安穩餘生的養老金不容錯過。然而走在回家路上,他會邁出小跳步,儘管是東走西顧,怕惹人笑話;他情緒低沉的時候,會到自家小池塘,和幾尾魚聊一聊,當然,還有,去釣魚,那一刻的他,鬱氣消散,揚眉輕笑。這些是他的飛魚個性,朝九晚五俗世界定以外的自己,每個人身上都有同質光芒,無論佔據外顯的時間單位,又或者內心對它的重視,恐怕都微不足道。美女哈里特描述自己的精神狀態,僅僅認識那個人三週,連面目都記不清,卻無法不去想,不深陷,強悍生活黑洞之於我們,何嘗不如此呢?於是這微弱的光,時常被忽略的小跳脫小個性,倒成了禦寒衣,療傷藥,無關乎功名利祿的一點真實,一點希望。
電影把飛魚工程做大,逼主人公們完全掙脫現況,躍入另一潭約束,同時也暴露魚躍本身並非金剛不壞,和在階層夾縫裡忽圓忽扁差不多,能被輕易摧敗,比如驟然釋放一水庫的水。你也可以說魚終究要返回水域,葉門釣鮭魚恐非長久之計,人也免不了沒入日復一日的常規程式,地球引力大過天,但何妨換個角度看看,我們畢竟懂得跳躍式救贖,還是會自發、或者自覺擁有飛起來的屬於自己的歲月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