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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

金陵十三钗/TheFlowersOfWar

7.5 / 55,934人    146分鐘

導演: 張藝謀
編劇: 劉恒 嚴歌苓
演員: 克里斯汀貝爾 保羅薛納德 倪妮 張歆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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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

2012-05-07 19:46:24

十年一覺,藝謀惘然


《金陵十三釵》里發生了什麼

《金陵十三釵》自朦朧開始,一群女孩子在逃命,然後是一夥士兵,一輛載滿成年女子的馬車很快與女孩子們擦肩而過,最後是一個洋人。「那天好像所有人都在跑,好像永遠也跑不出那場大霧」——儘管讓年輕人回憶往事顯得非常怪異,書娟的獨白仍舊迅速營造出緊張情緒。這些本來互不相關的人很快會產生交集,凝聚他們的是戰爭、巧合,以及正在發生的屠殺。直到所有人齊聚天主教堂,核心故事才真正開始,涉及生與死、拯救與犧牲等非常普遍和基本的人類困境。令人困惑的是,戰火紛飛的南京城彷彿隨霧氣一併消散,能提示時空背景的,只剩下方言和不時出現的日本軍人。
  
後面的劇情主要發生在孤伶伶的教堂里,那兒一度是世外桃源,最後終於被侵略者破壞。最重要的是一次抉擇——犧牲誰和拯救誰,選項分別是一群被稱做「秦淮河女人」的妓女和一群教會學校的女學生,兩方人數大體相埒。在影院裡,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女人們慷慨赴死,而是觀眾們發出的令人惱怒的響亮笑聲。能解釋這陣鬨笑的,只有糾纏不清的錯亂。
  
義大利符號學家艾柯曾談過「模範讀者」的概念,用在討論電影時,可以相應修改為「模範觀眾」。能夠笑點捧腹、淚點號啕的模範觀眾,乃是模範導演的知己。胡亂笑場的觀眾,便不屬於這種理想型,他們大約可歸為鐵石心腸的經驗觀眾。經驗觀眾應當去尋找模範導演,找到後者,發現他、理解他,作品才會圓滿,而他也將成為「羽翼豐滿」的模範觀眾。日趨隔膜和封閉的雙方,顯然無法共同完成這個遊戲。觀眾的經驗世界受肥皂劇影響,人物命運必須一目瞭然。既然沒法完全放棄自己的藝術理念和對國際聲譽的渴望,導演便無法徹底去講一個能為觀眾接受的故事。
  
片方的營銷手段之一,是讓緋聞事先張揚,好像滿足於先把觀眾騙進影院再說。不得不說,把情色當賣點非常愚蠢。這可能是對觀眾趣味的「合理」判斷,然而,所謂「情色愛國主義」很快就成為自我實現的預言。抱著類似期盼的觀眾,把每個細節都當做情慾的展演,選擇性地將蛛絲馬跡串聯成「妓女拯救處女」。似乎嚴肅的女權主義批評,事實上大多並不公允,也許是文化研究氾濫的結果。無論如何,片方對種種過度闡釋負有極大責任。雖然張藝謀慣於在電影中注入強烈的男權意識,並喜好宏大敘事,但是,嚴歌苓和劉恆兩位編劇努力平衡了性別與等級的差異。他們試圖為最終殉難編結合理的故事線索,並將妓女們的殉難歸結為情急之下的個人選擇,而非愛國主義,她們也不是什麼貞操觀念的受害者。編劇們幾乎做到了。
  
依時間順序,在仍相當隔閡的情況下,角色們不停地展開符合常理的救助,在互動和虧欠中接近諒解:女孩們為妓女引開了日軍,妓女照顧受傷的男孩令女孩們感動,女學生書娟救了一位妓女的命。在日軍誘騙女孩們參加「慶功」時,被當做典型著力塑造的妓女玉墨,首先自行提出要頂替一個女孩子去赴難。勸解欲自殺的女孩後,妓女們還有一場內部討論,代人殉難的主張才成為共識,但相當不穩定。妓女們做出艱難的決定,因素包括報恩,情急時的保證,對「商女不知亡國恨」刻板印象的不滿,以及希望女孩子們將來能過上「正常」的生活——「這種事情你叫人家小女孩怎麼對付?就算她們活著回來了,還活得成嗎?」……細節多少顯得空洞,卻並不足以弄糟全片。女人們知道自己的辛苦,從經驗中就能了解摧殘帶來的不堪,她們不願別人走回老路,其實是可以理解的。這種輪迴,與其說是張藝謀的陳腐,不如說是社會的殘酷。
  
如前所述,影片不停地為最終抉擇做鋪墊,試圖令每次轉折都符合情景與人性。可惜,由於缺乏明確目標,人物的選擇與行為往往略顯刻意,戲劇性淹沒了常識,降低了故事的可信度。即便如此,同以南京大屠殺為背景,《金陵十三釵》要好過2009年的《南京!南京!》。那部影片中,在相似情況下,身為女性的姜老師竟動員其他女子伺候日軍,以拯救更多難民。為了讓「聖女」死得其所,男性編劇臆想出的女性互戕更匪夷所思。
  
中國電影的進步,如同討論經濟發展時用到的「滴漏效應」——技術與組織上的巨大進步,反映到最終成品上,已少得不成比例。模仿公認的成功者,見賢思齊,乃是成功的必經階段。國際化製作團隊、頂級明星自然是重要部份,但是對於精神上的理解更為關鍵。《金陵十三釵》前半段的巷戰,激烈與寫實都很容易讓人想到《拯救大兵瑞恩》。影片對巷戰的呈現相當專業,只可惜與其後劇情聯繫得不甚緊密,精良的戰爭場面淪為冗餘的奇觀。既然放棄了對民族苦難的傳統訴說形式,此間著力營造的悲壯,就沒法輕車熟路地通過慣有方式詮釋。不得要領的拼貼之後,《金陵十三釵》表現的人道主義災難只能算語焉不詳。

張藝謀的「大片」時代

《金陵十三釵》是張藝謀執導的首部戰爭片。2002年,武俠片《英雄》上映,是張藝謀「大片時代 」的開端。相對於漏洞百出的《十面埋伏》和空洞的《英雄》,《金陵十三釵》要嚴謹和豐富許多。但是,此種進步未能避免眾聲喧譁。以時代區間論,有兩種對《金陵十三釵》的極端評價——一種說它是張藝謀十年來最好的一部影片,另一種說法則稱是最差的一部。相對於輿論光譜中玩世不恭的嘲諷和罔顧實情的吹捧,這兩種定論反倒顯得更為客觀。

平心而論,張藝謀的藝術沒有發生明顯的衰退,相反,他仍在試圖通過新的類型片實現自我超越。這部影片自然有諸多問題,就像一張有許多錯漏的試卷,恰巧得到六十分,沒什麼成績,卻正好及格。在製作特輯中,可以看到張藝謀的劇組動員——「整頓紀律是第一步,要不然我們會給中國人丟臉」。他的搭檔、製片人張偉平則在開機儀式上說:「我們一定能夠拍出具有世界一流水準的中國電影。」這兩句言辭在不經意間顯露出對宏大敘事的迷戀。這種迷戀,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登峰造極,以致於張藝謀被網民戲稱為「國師」。藝術被賦予這麼深刻的含義時,就離被壓垮不遠了。
  
有趣的是,「師」的經歷當真與「國」具有同構性。獲得兩億多人民幣本土票房的《英雄》大致開啟中國電影的產業化之路,如「大國崛起」的GDP評價標準,票房數目很快成了影片質量的主要評價指標。不論口碑,拿下巨額票房就算成功。雖然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始終是誘惑,但是,民族主義話語進一步滲入「惟票房論」——票房的增長和引進「大片」票房份額的降低,都被認為是中國電影的勝利。在職業精神、組織架構和技術方面,張藝謀的團隊已經具有相當高的水平。雖然難以量化與最高水平的差距,但其至少在形式上複製了好萊塢電影工業。眼下,這種進步更容易帶來一種困境,你眼前極可能是一部「誠意之作」,任何批評都彷彿殘忍地否定了主創人員的辛勤勞動。此等態度,道德綁架有之,委屈和悲哀亦有之。好萊塢往往被簡單化為金錢與技術,而電光幻影為人間持續不斷帶來的夢想,則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工業是好萊塢的立身之本,但其核心乃是造夢,用夢想給人心的柔軟之處以撫慰。讓工業製造品顯得渾然天成,是充滿創造力的寬鬆氛圍帶來的福利。這可以簡單地解釋,一個技術和組織水平都達到了相當高水平的團隊,產生出的結果如此令人失望。歸根結底,大而無當的結果往往是丟掉靈魂,金錢既買不來創造力,也買不來真正的夢想。
  
今年,《金陵十三釵》的「申奧」工程再次鎩羽而歸。獲獎的伊朗電影《一次別離》,講的是伊朗中產階級的生活及「階級鬥爭」,格局不大,30萬美元投資,不過《金陵十三釵》的零頭。中國電影大環境固然是問題,可是伊朗的電影審查實際更加嚴苛。這時,自由精神和對藝術的堅守顯示出了力量,所謂生命之輕,要的就是訴說本真。張藝謀可以奉獻《活著》《紅高粱》等經典之作,也能拍出《有話好好說》《千里走單騎》那種輕鬆小品,但是,也許因為無法擺脫文化土壤,他在電影裡添加了太多宏大追求,結果在與觀眾的互動中越發迷失。本土文化的斷裂,使張藝謀離奧斯卡最佳外語片《臥虎藏龍》的導演李安越來越遠。
  
新觀念和熟稔的技術當然重要,但融合東西方文化的基礎,還是深厚的本土文化積澱。由此,位居十年首尾的《英雄》和《金陵十三釵》,不過是《臥虎藏龍》和《色·戒》的簡單模仿。
  
大而無當是中國主流電影的通病,卻在不可言說間經由電影工業共同體汲取實際利益。比如,《金陵十三釵》的暴力場景,就很可能令觀眾感覺不適。對比一些始終無法過審的「小片」,這部影片受到的約束可謂相當之少,不說用分級制度規訓,影片開始前都不曾有些微提示。壓制、特權和主動迎合,合夥抽掉了中國「大片」的靈魂。聯想克里斯蒂安·貝爾的日常行止,他值得被稱為知行合一。影片中那個入殮師的軟弱、掙扎和人道主義精神,都真正地體現在這個演員身上。這種率真,在我們的工業共同體裡,早就成了奢侈品。

如何記錄災難

隨著中國社會的去意識形態化和地區政治格局變遷,南京大屠殺這場人道主義災難的意義變動不居,一開始是處於政治宣傳而操弄歷史,後來民族主義化闡釋和理性檢討更為突出。電影亦不例外。
  
從1987年的《屠城血證》到近來的《南京!南京!》和《金陵十三釵》,通過對日軍、西方人士、國軍和普通民眾等形象的塑造,中國電影更趨於以普遍人性的角度去審視災難,以取代善惡衝突的簡單面譜化。這個過程中,包含著不甚確切的進步。
  
德國思想家阿多諾曾經說過,「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但是,用通俗文化記錄災難,可提醒更多人記住歷史,防止悲劇重演。如徐賁先生所言,「對於公眾,說災難故事,當然包括虛構的故事,是非常必要的。過份精緻的思想甚至能成為產生道德懷疑論、極端相對主義和犬儒主義的溫床。把『大屠殺』脫離專制、極權和暴力意識形態,抽象為永恆『人性之惡』,就會有這樣的危險。」 意義重負被釋放後,南京大屠殺更接近災難,而電影表現的可能也相應增加——《南京!南京!》側重戰爭造成人的毀滅,而《金陵十三釵》則傾向於發掘「捨生取義」的傳統價值。
  
雖然呈現角度較為同質化,但是對南京大屠殺的言說限制相對較少,電影導演可以用自己更中意的方式來進行思考。貝爾曾經稱讚《金陵十三釵》,說「從片中任意截出二十分鐘,都是精美的廣告片」。在一部以災難為背景的影片裡,這種評價總有些尷尬。影片中,色彩、配樂、宗教符號太過飽滿,非常急於表達觀點,最終卻是不期的空洞。《金陵十三釵》當然不是探討暴力機制的科教片,但是,展現殘暴之後,還是應當在廢墟上留下思考的種子。影片結尾,女孩子們在米勒「神父」的幫助下逃離天主堂,雖然過份傳奇化,卻也算對希望的隱喻。另一方面,這也算完成了李教官的遺願——「別讓這些女學生落到日本人手裡,要不我的這些弟兄就白死了。」
  
在種種不盡如人意之外,當然能找到希望所在。中國電影的進步大概是一定的,只是希望時間不要太長,像《鋼的琴》這種「小片」佳作越來越多才好。如果試作「階級分析」,走進影院的觀眾大多會認同城市中產階級的趣味。簡單說來,他們對災難或有粗淺的認識,習慣性地將事物平面化,多愁善感,對西洋電影有程度不一的認知。當然,觀眾是異質化的群體,內部存在相當大的品味分化。拍出符合中國中產階級趣味的電影,且不失「文以載道」的優良傳統,在希望與失望並存之際,著實是個大考驗。

載於《中國改革》2012年第四期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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