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5-12 07:59:37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1.
兩個人挑柴火披斗笠歇在螢幕右角,幾個官兵一言不發走進螢幕左邊。架勢已經擺開,氣息片刻凝結,鏡頭卻突然搖到水面的殘荷,定格。再搖回來,官兵已倒了一地,兩人挑起柴擔,走開。
把《倭寇的蹤跡》開場的鏡頭翻譯成文字,便是活脫脫的古龍小說句式。就像經典的那句:從來沒有人知道,他的飛刀從哪裡發出,因為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如果你此前讀過徐浩峰的小說,電影看到這裡時已經要會心偷笑——因為這個新晉電影導演、出版過若干武林實錄和武俠小說的作家,最開始練習寫作的方式,就是改寫、續寫古龍小說。沒想到改拍電影了,氣質依然。
再往下看,笑的人更多了,笑出聲來。「這電影沒有武術指導吧!」前座后座有人笑岔了氣。因為最重頭的幾場比試、過招,要嘛是一個隱在暗處全無武功的小女子「低手打高手」,不露面、一招鮮地橫掃一片,連「天下第一高手」都被一棍擊倒;要嘛就是兩個人不近身地周旋,跳躍、躲閃、繞圈,驚險只寫在圍觀者臉上,一旦出手,輸贏立現。沒有飛來飛去,沒有口噴鮮血,更別說特效炫技。完全顛覆被港式武俠餵養大的人們的視覺期待。
要等到出字幕,剛剛的吐槽者才會發現,導演、編劇、武術指導後面都寫著同一個名字:徐浩峰。
他是一個胖子,白,戴眼鏡,一雙笑眼,絕不像練武之人。但少年時卻真的習過內家拳,更重要的,他曾在一代形意拳大師李仲軒逝世前的最後兩年,伴其左右,整理出轟動一時的口述歷史《逝去的武林》,浸淫過真實的武林風範。在徐浩峰眼裡,真正的高手過招就是這樣,不花哨,也不漂亮,力從足底發,所以永遠腳踏實地。飛?不可能。
不管喜不喜歡,你得承認,你從未看過這樣一部武俠電影。儘管有時笨拙,但連笨拙也成了它的一種特色,讓人有愣住一秒的新鮮感——這樣的新鮮感,與《阿凡達》式的視覺刺激全然不同,不是源自技術,而是知性。
所有的音畫細節,都被一套綿密的價值觀念籠罩,而編織這些觀念的知識系統,對你來說既熟悉又陌生,很中國,卻是我們從未經驗過的中國。就像祖先的遺傳編碼,隱在基因里,等待被喚醒。
寒冬露水,殘荷微顫。一開頭,電影的基調已然奠定。徐浩峰說,這就是中國人的審美,「當你感受到自身虛弱的時候,才能體會到生命,這是中國文人的氣息。」
整部電影,就像一場生命力的博弈,一老一少,陰陽太極。雙線敘事的兩個主角,一個是已經隱入民間的戚家軍舊部梁痕錄,年輕氣盛,不願看到戚家軍的兵器——改良倭刀隨著戚繼光的去世而失傳,甚至被名門正派污為邪道,於是挑戰坐鎮武林的四大門,希望完勝後開宗立派,為戚家倭刀正名;另一個則是剛剛退隱的四大門盟主、武林第一高手裘冬月,他白髮銀髯,因嘆自己年老,寬恕了與護衛私通的妻子,避世上山,又奈不住山上的寂寞,想藉著城裡鬧倭寇的傳言下山「平倭」,趁機把與妻子的舊事了斷。
梁痕錄承擔的是事件的外部線索,由他到霜葉城挑戰四大門,引出一整套黑色幽默的故事,西域歌姬、海道防將領、四大門武學世家的老朽菁英紛紛出場,有意無意地把他當做倭寇圍攻;而真正精神性的線索、武林中人的質感,由裘冬月完成,徐浩峰把他想說的話,其實都放在了裘冬月身上,「寫所有人,都是為了寫他」。
裘冬月身上承擔了一個「時間」與「高尚」的命題。這是太平盛世,文人式的困惑與焦慮:在禮崩樂壞的時代,一個人的高尚能堅持多久?一個看似高尚的選擇,是出於一時衝動,還是生命力衰竭的無奈?真正的高尚是否存在?徐浩峰讓裘冬月下山來,把自己曾做過的選擇再重複一遍,在重複中完成確認。
誘惑都擺在眼前,他心底的慾望、恨意、掙扎、救贖都被攤開來一一檢視。相比武打的外殼,裘冬月內心湧動的暗潮,才是《倭寇的蹤跡》裡真正的驚心動魄。
最後,他還是寬恕了。與梁痕錄的比武一完,他轉身上山。
2.
從1980年代的精神至上到1990年代的唯利是圖、再到新千年的不擇手段,世風的變異只在一夜之間。
生於1973年的徐浩峰說,關於「高尚」的命題,是他這個年紀的人所面臨的最迫切的困惑;而禮崩樂壞,卻是春秋以來,中國文人傳統的恐懼,持續兩千年未變,儒家文化便是從這種恐懼中產生。
他所要拍的武俠電影,都將建立在對禮崩樂壞的恐懼與救贖上。建立起自己的恐懼與救贖,在他看來,是武俠電影要真正成為一種類型的前提——換句話說,此前所有的武俠片,幾乎都不具備被稱作武俠類型片的資格。
類型片是什麼?徐浩峰的解讀別具一格。「類型片首先要確立一種特立的價值觀,而不是類型元素,不能說有路有車,就是公路片,有馬有戈壁,就是西部片。」
不同的類型片有不同的恐懼對象,徐浩峰在部落格里寫:愛情片恐懼的是階級差異,貧富或政治立場傷害愛情;恐怖片是對異教的恐懼,變態殺人狂是精神病偽裝下的思想家;偵探片恐懼的不是壞人,而是社會已普遍敗壞的真相,福爾摩斯只能對付個體罪犯,一跟黑社會老大對壘,立刻死掉;西部片的恐懼是孤立無助,大自然的壓力、社會的無序都在西部小鎮集中反應……
人生的幾大焦慮大體如此,類型電影就是要稀釋這些焦慮,救贖這些恐懼。切中觀眾的心理軟肋,這才是它們風行全球的原因。「懂了類型片,也就懂了大體人生。」
焦慮如何稀釋?恐懼如何救贖?徐浩峰說,要靠立起價值觀——就像西部片立起了獨往獨來的價值觀,無助感變成卓爾不群的驕傲,孤獨反而成魅力。
而此前被中國人當做「華語電影唯一拿得出手的類型片」、不斷往海外輸出的武俠電影,所體現出的價值觀卻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像精神壯陽的鴉片,像自欺欺人的把戲。武俠電影塑造的螢幕英雄,好比霍元甲、陳真、黃飛鴻、葉問,永遠靠打洋人、揍日本人奠定自己的「民族英雄」地位,然而歷史上,中國武林從未有在真正的擂台賽上擊倒洋人的記錄。
「拍這種電影根據的不是故事原則,而是報復快感。」徐浩峰把那些武俠片的所謂「價值觀」比作春晚喊口號,「中國人不是東亞病夫」和「給您拜年了」性質一樣,整部電影不過是一台湊場面、湊名角的聯歡晚會。
可悲的是,這樣販賣民族主義的廉價刺激依然賣座。我們的歷史,在螢幕上只剩下一堆熱鬧,觀眾的口味,敗壞至極。
3.
武俠電影本該是最容易對接傳統與歷史的。如若對我們的來處足夠自信、鑽研夠深入,武俠該是中國最獨一無二的電影類型。「電影畢竟是寫人的,電影好不好不是在於技術,往往還是在於裡面的人文,包括好萊塢,它的技術做到一定程度,還是會傾向人文。」
我們的人文脈絡,很鮮明的一條線索,便是禮樂傳統。
徐浩峰是悲觀主義者。他相信禮樂的失落,是個無可挽回、持續不斷的過程。世風日下,放在歷史長河中看,或許就是幾千年來存在者的恆久體驗。「白銀時代」,是知識分子堅守的夢境,所謂英雄,不過是「不改初衷」,在平庸年代裡不隨波逐流。
「人總是要向前走的,但人有時需要往回走。武俠片便是滿足『往回走』的需要。前途空洞無聊,起碼過去還有些依憑。」只要退而求其次,便能守住存在的意義,不至有文化與價值斷裂的混亂空虛。
他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在這個時代、尤其在電影圈中何其獨特。
別誤會,他是千真萬確的科班出身——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如今還在北影導演系當老師,他講的視聽語言課極受歡迎,總是人滿為患,課堂筆記被學生整理出來,在網路上流傳甚廣。有人把課堂上的徐浩峰形容為一尊「佛」,永遠是我自巋然不動的姿勢,關上燈,投影儀放著電影,他一幀一幀拉片子講解,菸頭明滅標識他坐的位置。
但他是繞了一大圈才回到的電影。與賈樟柯、徐靜蕾同屆,徐皓峰直到現在才拍了自己的第一部劇情長片。當年一畢業,他便逃離了職業導演江湖,師從一位道教宗師埋首故紙堆八年——因為不願意自己被江湖改變。「當時如果發展下去,找機會拍電影,說不定也能拍上,但我可能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覺得我在這個世上沒有獨特性,既沒有獨特的知識,也沒有獨特的感慨,不如先去補充一下蒼白的自己。」
八年隱士般的生活,「不做人做事,只做學問」,有時一年只有幾百塊錢收入。有人看了他在道家專業雜誌上發表的論文,曾力勸他出家。
2004年回到北京電影學院任教時,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獨特的知識和感慨」,他說:「這樣就可以立世了。」不改初衷所付出的代價,竟真的得到回報。
他在朋友的電影裡客串出演過行腳僧。他的模樣、神態也確實如此。與徐浩峰面對面,你腦子裡很容易閃過「滌除玄鑒」、「抱虛守靜」這樣的詞語。他語調低沉厚實,傳到耳裡有嗡嗡的共鳴。眼神裡偶爾飄過的一絲狡黠,或許拜古龍和王小波所賜。
《倭寇的蹤跡》入圍了威尼斯等十數個國際電影節,雖未有斬獲,卻激起討論聲一片。有人說,徐浩峰是拿梁痕錄自況,要在四大門林立的電影江湖,開新宗立新派。徐浩峰笑。他沒有野心,只求自然而然。
國內的票房,《倭寇的蹤跡》幾乎註定黯淡。但還好,徐浩峰的第二部電影《箭客柳白猿》已經進入後期製作階段——投資來得非常順利。他將把這樣的武俠一部一部拍下去。「柳白猿」里你將見識到真實的民國武林世界中,高手如何以一當四十——不是靠吊鋼絲,不是靠特效,不是靠剪輯,不是靠動漫化,是真實還原武術技擊的訣竅。
參考資料:導演手記《無道之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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