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黑衣人笑看族群問題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Men in Black 這些人的工作是監管移民。我沒申請過美國移民，不知道美國移民局的公務員態度怎樣，但因為讀書工作的關係，在美國機場跟那些查驗證件、安檢搜身的小官末吏打交道的經驗倒是不少。受氣遭辱那是稀鬆平常。相信不少網友都有同感吧。細節不想多說，以免給MIB留下紀錄。總之有一次差點沒拂袖而去。地球上同屬人科人屬智人種的Alien尚且要受鳥氣吃排頭，要是換成外星來的Alien那還得了。恐怕是沒給當成生鮮果品直接銷毀就該謝天謝地了。也許是記憶力變差，可我還真不記得MIB有哪一集教導過我們外星人都該怎麼過美國海關（這句話是故意寫雙關語），大概這也算國防機密吧。

還真不是什麼種族主義作祟，但過安檢每逢老黑哥兒們當關，我總特別小心。要是聽不明白他老兄的腔調，導致走錯門說錯話拿錯東西，那就該糟。一雙巨靈鐵砂掌難保不隨時招呼過來。聽不明白也不敢多問句excuse me，怕他老兄覺得冒犯。是我想太多了嗎？或許未必。族群問題在美國仍然比較敏感，社會經濟地位居弱勢的非裔美國人和東亞裔特別是華裔移民的關係特別不容易釐清爽。具體細節MIB也不太忌諱，大家上網一查便知。

從這個背景脈絡來看MIB 3的第一場「喚醒」前情的戲（重複既有的情節套路，確認續集的正宗地位），也就是JK二人出勤去中國城老吳餐廳裡檢查外星寄生蟲事件，就特別有意思了。古人有所謂指桑罵槐的修辭格（如果能說是「修辭」的話），表面上說雞，實際上罵狗，大陸拍的古裝後宮電視劇裡的宮女后妃們最是個中高手。MIB 3這場戲的修辭格有類似的地方，但更為扭曲，我不知道有什麼文學術語可以描述它，姑且稱為「罵槐變桑」好了：就直接罵狗，指著一條巴兒狗痛罵一頓之後，卻告訴旁人說這狗其實是羊假扮的，羊披狗皮，我剛才都是指羊而發，所以沒人能說我對狗懷有惡意。同樣是隱藏惡意賣弄機巧，「罵槐變桑」比「指桑罵槐」難度更高風險更大，因為它必須在一個戲劇性的「揭穿（狗皮）」的表演中完成，不是光像甄嬛年妃那般耍耍嘴皮就完事。所以「罵槐變桑」帶來的成就快感當然也高得多。

回到本片，觀眾先是看到MIB教訓中國餐廳老闆老吳（一個扮相滑稽、嗓音尖細、腔調怪異的刻板好萊塢電影華人角色）別假裝聽不懂（我的）英語，然後又看到MIB罵老吳沒卵蛋，而且態度特別惡劣。華人華裔觀眾看了正待要發作，編劇卻教MIB一把將老吳的褲子扯下，只看見一對對節肢細足正在老吳暴露於鏡頭前的下身----像黃麵包一樣的蟲腹上----可笑地揮舞。原來老吳是外星人。或者更精確地說，電影敘事把老吳「變成」了外星人。總之，他不光沒有（人類的）卵蛋，還是個假冒中國人的壞胚。好了，華人華裔觀眾的不爽情緒被調動起來，卻忽然給他偷梁換柱弄落空了。好像憋了一泡尿正要撒出來，眼前的尿盆忽然變成盒飯了。還不能急、不能氣，最好哈哈一笑，否則他更樂更爽。這類修辭法，在非裔美國人次文化里還有很多變體，大家若有機會去美國可以仔細觀察。

MIB的編劇還不僅僅只有這一手。他事實上是把尿盆子偷換了兩次。我上文說「MIB」罵老吳沒卵蛋，更準確的說，電影裡是白人警探K罵老吳沒卵蛋，黑人警探J（據說想和成龍合演電影的威爾史密斯）可完全沒有任何不敬華人的話語，甚至任務告一段落之後（也就是知道了老吳是毛蟲而不是華人之後），J還要上來勸K一句：「你剛才脫他褲子，再怎麼說也太傷人自尊了」。什麼意思？你原以為換你尿盆子的是隔壁的頑童小四，不對，是學校老師。或者，更精確地說，電影敘事把頑童「變成」了老師。第二次偷梁換柱。不但不留下把柄，還要當好人，回頭讓對方覺得被安慰了。可惜甄嬛和年妃不會穿越，否則穿越到MIB 3里觀摩觀摩，一定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教我們的後宮電視劇更加精彩。

本片導演編劇這身俐落工夫，和他們的族裔未必無關。導演Sonnenfeld、編劇Cohen（另一位掛名編劇Cunningham其實是漫畫原創），都是猶太人。憑著幾千年受歧視的歷史經驗，猶太人玩起與族群和身份相關的語言遊戲，得心應手。

再看本片最出彩的角色，我覺得是那位嬉皮藝術家Griffin：此人多話而瑣碎、矮小而體貼、害羞內向卻充滿智慧，分明一個外星版的伍迪艾倫（此老也是猶太人）。更有趣的是，Griffin來自一個古老而被摧毀的外星文明，避難到地球上的Griffin是那離散文明的最後一人，那離散文明卻給人類留下了一個最珍貴的秘傳知識禮物，而守護這個秘傳知識的人就是Griffin。一位先知。他不僅預言，而且參與。不僅預言他的參與，也參與他的預言。但他預言的形式是謎語，參與的手段是示現。他讓歷史的行動者自己探索真相，看見未來（請注意威爾史密斯在球場上第二次的示現是由他自己啟動的），而受到啟示感動，然後出於自由意志決定採取善的行動。Griffin的姿態終究還是旁觀玩味，一雙灰色的眼睛永遠帶著笑意。---- 還能找得到比他更通俗更精彩的Kabbalah猶太教秘傳知識化身嗎？而出演Griffin的演員Michael Stuhlbarg，多巧啊，也是猶太人，受的是Reform Judaism的教育（請看wikipedia）。更妙的是這位猶太先知竟然躲藏在一個愛爾蘭的名字里！

據我不甚佳的聽力，Griffin的家鄉好像叫做Arcane星，Arcane這字就是秘術、奧秘的意思。可笑的是台灣的字幕翻譯者總愛本土化惡搞或惡搞本土化，不但不譯此字，甚至把它改換了，徑說Griffin是一個「天龍人」。天龍人這詞啥意思，我不想多說，免得給台灣的MIB留下紀錄。總之這詞在台灣是被當成族群標籤使用，指某一種社會階層或某一種性格的外省人。究竟在台灣的外省人和Griffin在字幕譯者心中有啥共通點，我也不想猜測，免得被人說「人家本無此意，是你想太多」，畢竟隱藏惡意和假裝善意之間實在存在著太多太多奇怪的修辭格了。乾脆也哈哈一笑，或者隱人之惡而揚人之善吧：外省人不也來自一個古老而被摧毀的境外文明，不也帶給此地許多珍貴的知識禮物，並且經常喃喃自語一些卡珊德拉式的預言嗎？

如果這叫天龍人，那麼天龍人請算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