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狂人皮埃洛--Pierrot Goes Wild

狂人皮埃罗/狂人比埃洛/狂人皮埃洛

7.4 / 36,978人    110分鐘

導演: 尚盧高達
編劇: 尚盧高達
演員: 尚保羅貝爾蒙多 安娜凱莉娜 Graziella Galvani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艾弗砷

2012-06-01 05:16:23

狂人皮埃羅:不明飛行體


    戈達爾嘲笑史匹柏:「假如他碰到一個不明飛行體(UFO)時,他一定會嚇得啞口無言,所以我說他不夠勇敢。而我呢,我則有一籮筐的話要對不明飛行體說,因為我自己就是不明飛行體嘛。」
    不明飛行體。這五個字的意象就是這部電影——《狂人皮埃羅》。它懶懶地飄,忽東忽西,風和引力都不是它的限制。它輕飄飄地,沒被任何責任累贅。它浮在天上,輕浮地近乎透明。它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大張著嘴,眼神天真的茫然。
    如果就在我寫前面幾句話時,窗外的天上突然飄過來一個不明飛行體,我會立即叫住它:「HEY!無所事事的不明飛行體!」它肯定會驚訝地回頭看,因為它從吃過早飯後就在天上滑行,一直沒人理它,當然更沒有人說它無所事事。它木在那裡等我接下去的話。我組織了下語言:「你沒有殼,也不吃飯,還不背背包。你能載得動愛嗎?」它會有一會兒遲鈍的反應時間——因為沒有人問過類似問題呵,然後像動畫片裡的兔八哥似的,尷尬地意識到地球的引力和自己的重量,斜斜栽下來,帶著重力加速度。這時我就趁著那道傾斜的滑行線還未消失的時候,趕緊許個願——其實我的目的就是這個。
    哈哈。我許的願望是,到電影裡去找安娜·卡里娜。像皮埃羅一樣,我要跟她度過一段渾渾噩噩的時光,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蕩,唱歌,把敞篷車開到海里去,在海灘上把皮膚曬的黝黑,然後,她會在我的手上死去。到那時,我引爆自己重新回到現實世界。
    這是在說夢話嗎?皮埃羅說:「可能是我在做白日夢吧……我們到了雙面人的時代,我們不需要鏡子就可以跟自己對話。我們都是由夢拼合起來的,我們又構成了夢。」有什麼?我喜歡這個夢。
    
    看這個電影前的那幾天,我幾乎不能擺脫睡眠中迷濛的狀態,精神十分萎靡,什麼都不想幹(後來證明這是被蚊香熏的。。。)。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於是我就看了《狂人皮埃羅》,我看的是CC版的DVD,除了電影,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花絮,外加讓·伯納德·鮑依的評論音軌。我看了一遍又重來一遍,從中午一直看到晚上,窗外灼熱的太陽慢慢謝幕,轉場成漫天的星星和綢緞似的夜。操場上傳來籃球擊打地面的聲音,和它們的回聲。一聲一聲之間,好像隔著蒼茫的年月。恍恍惚惚,似乎就是在夢裡似的。
    這是一個由紅色和湖藍色組成的故事——片中的字幕和佈景上零零碎碎都是這兩種顏色。紅和藍在法國國旗中分別意味著自由和愛。這個電影是無政府主義的自由詩,詩里是皮埃羅和瑪麗安的感情。那是愛嗎?或許不是的。影片大致上是在講:厭煩了自己貧乏生活的皮埃羅(他總是自稱叫費迪南)一天晚上從岳父母家那煩心的上流入士聚會回到家,發現請來照看小孩的瑪麗安是舊識。於是他拋棄一切和瑪麗安開始了一場瘋狂、浪漫又無所事事的旅程,他們的旅程天真而刺激,時間在他們那裡彷彿不存在。瑪麗安像蹦蹦噠噠的小雀兒飛過一個個牆頭,腳輕點著地。沒有什麼能讓她靜靜地看細水長流。皮埃羅也不是安份築巢的鳥兒,但他還有他的自私。他希望瑪麗安是觸手可及的,他不想有籠子,但也不想瑪麗安衝破他自私的紅線。而瑪麗安還是飛過一個個牆頭,腳輕點著地……最終,他把瑪麗安射殺了,瑪麗安落下來,落在他臂彎里,他覺得瑪麗安還是重的,他的臂膀覺得沉。他後悔。他嘴硬。他對瑪麗安說:「你不該這樣。」
    
    電影在我的敘述下彷彿帶有了情節性。我應該意識到,戈達爾從來就不是一個說故事的人:「其他人都敘述一個開端,再來是中段情節,然後是結局……我對這種事覺得很不自在,我從未成功地從頭到尾說完一則完整的故事。」
    我感到我上面的敘述破壞了這部電影。我它篡改了——其實這部電影只是一堆片段的組合,電影裡支離破碎的片段無拘無束,沒有被情節的線索束縛住。它的目的是平面的,平面的目的,意味著沒有方向性,它沒有朝向某個方向運動的趨勢(不管這是時間前進的方向還是地理上的方向)。重要的事情被掠過,鏡頭沒有浪費在事物之間的聯繫上,這部電影不是由上一個鏡頭指向下一個鏡頭,而是各自平等地存在著,各自享有著渾渾噩噩的自由。沒有方向的自由是渾渾噩噩的,無拘無束是它的表象,它的骨子裡是無所事事。放棄了正常的敘事,打亂了時間,戈達爾從生活中揀出因果關係和一切時間或事件上的聯繫,隨手扔掉,於是存留在這部電影裡的,便只有靈光乍現的短詩和波瀾不驚的生活之湖。——詩必須是短的,以使它沒有時間上的歷險;湖必定是波瀾不驚的,因為戈達爾把能吊起觀眾緊張情緒的蒙太奇全都去掉了。
    戈達爾刻意的避免反打鏡頭,也避免相互聯繫的蒙太奇運動。在他的電影裡,攝影機的視角不是全能的上帝視角,而是切切實實的觀眾視角(儘管他的觀眾其實挺少的-_-|||)。他抵制格里菲斯和愛森斯坦以降利用剪接對觀眾情感進行控制的規矩,他不玩擴展時間和壓縮時間的把戲。戈達爾的電影不在時間裡,準確的說,是不在投影布之外的現即時間裡。「電影時間比實際時間更具伸展性,電影人可以有自己的主觀性,這就是電影的構想。」關燈以後,也關掉了放映廳裡的時間,關掉了現實世界中的時間。電影裡的一切發生在漆黑的時間斷口和放映機的楔形光束里,它在循規蹈矩的現實中逃離了。因此,它是自由的。
    我自認為還是個年輕人,並不抵製片中為所欲為的無政府主義自由觀。我經常想起片中皮埃羅的那句台詞:「幸虧我不喜歡吃菠菜,否則我就得吃菠菜了。」——喜歡和行動之間沒有任何障礙,這種天地任逍遙的語氣把我擊中了。可這竟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瑪麗安就說:「就是這個令我悲傷:生活永遠不像書里寫的那樣。明晰、富有邏輯和條理。偏不是那樣。」
    
    那時,剛步入電影的新浪潮的年輕人身上都滿溢著這種自由。他們年少輕狂,標新立異。特呂弗的《槍擊鋼琴家》和《祖與占》、戈達爾的《法外之徒》和《女人就是女人》,他們的自由飛馳著輕盈地划過碧空。老年的戈達爾回憶他的主人公時說:「這些人都代表某種理想的自由形象,也就是說,在不受干擾下為所欲為的自由的化身,實際上也就是什麼事也不做的自由。既然我們處處都受到限制,我們也看不清左右我們一切的總體制,所以乾脆什麼也不做。而別人批評我的正是這種純屬個人主義色彩的作風,其他人則指責我是一個無道德觀的人,因為我的態度一向就是既不讚成也不反對,一徑做腦中閃過的事。」
    戈達爾這種「既不讚成也不反對」的混沌,與當時法國思想界的精神狀況有關。法國在二戰中"不光彩"的勝利,使傳統的自由主義備受打擊;馬歇爾計劃對自由主義的宣傳,反倒讓本身就愛唱反調的知識青年更傾向於與之相對立的左派。在一些著名大學,如戈達爾就讀的巴黎大學(索邦)、巴黎高師里,馬克思、尼采、弗洛伊德、黑格爾、海德格爾等德國思想競相湧入。各種思想的衝撞產生了形形色色的雜交品種,南桔北枳,讓年輕的知識分子應接不暇。法國的新潮思想總是以其"片面的深刻"驚世駭俗。戈達爾承認:「我一直就活在兩個國度之間,每個國度的歷史對我都稍有影響。」面對著紛繁的思想,「既不讚成也不反對」的混沌態度,雖然是迷茫的,但確實是合乎情理的。
    在思想的碰撞和交戰中,新潮必須標新立異,爭奇鬥豔,並且大有睥睨一切之勢,方能壓倒和排擠舊潮。法國電影新浪潮的產生,也與這些奇異絢爛的思潮脫不了干係。
  
    《狂人皮埃羅》裡嫁接了歌舞片、黑幫片、公路電影等元素,戈達爾把委拉斯凱茲、蘭波、福克納等元素生硬地拼接進他的電影裡,在這部電影裡他還向自己的上一部片子《女人就是女人》致敬。50年代,波普藝術在美國興起,並由於其易操作性和易於流水線生產的特點,在歐洲迅速流行。「拼接」和「複製」風靡了當時的藝術圈。用複製品取代原作的地位、有意地在畫中消除個性與感情的色彩,不動聲色地把再平凡不過的形象羅列出來。——這些波普藝術的特點原封不動地在戈達爾的作品中顯露出來:「我經常拿一些不是自己構想的點子來拍片,我自己是不可能會有那麼多點子的……至少可以拿別人的東西做個大綱。現在我則試著拿一些別人拍過的影像,前前後後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影像,如此就成了我的電影。」
    
    戈達爾的電影或許就是個大雜燴。吃慣了細膩清淡的淮揚菜,或鮮嫩滑爽的粵菜,你可能一時不會適應過來。但細細品來,粗糲的外表下清淡咸鮮、汁稠色艷的感覺可是一樣都不少了。雜燴自有雜燴的妙處,所謂「伐柯如何?匪斧不克」,戈達爾也知道解人難得,他多次談到自己的觀眾少得可憐,還為此極盡挖苦之能事來貶損史匹柏和特呂弗。他曾自嘲,「《狂人皮埃羅》花了兩億五千萬舊法郎,從未撈回血本……我怎麼會出名呢?」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如今藝術電影過時了,有自我意識的電影過時了,測試電影限度的電影過時了,戈達爾的影迷也漸漸老了。他的影迷並不多,也許像他說的只有十五個,但我相信,這十五個人在看他的電影時,內中的喜悅是無法言說的。

    舉報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