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leanor
2012-06-05 23:12:05
宮崎駿與莊子哲學
時隔十年,再一次欣賞宮崎駿老師的作品《幽靈公主》,即便其內容與台詞我已知曉,但那種滲透靈魂所傳達出的對宇宙萬物——生靈也好,死靈也罷——的強大悲憫情懷依舊令我折服。想來著實奇妙,無論過了多久,經過了多少事,歷閱過多少獲獎無數的電影或小說,竟沒有任何是能帶給我如同宮崎駿的電影所能給予的洗禮,那種如甘露,如美酒,隨著歲月流淌愈來愈濃醇的感動。
「活著滿佈痛苦與艱難,詛咒世界,詛咒人類,即便如此還是想活著。」在《幽靈公主》中同樣受到詛咒的長者如是說。自然與人類,終究是無法共存的嗎?這幾乎是宮崎駿電影的一貫主題,從最初的《風之谷》中人類強烈地仇視自然,到《百變狸貓》中狸貓為了與人類搶奪最後的生存之地的絕望抵抗,到《幽靈公主》里弒殺神靈後死亡吞噬大地的震撼,以及《借東西的小人艾利亞迪》中小人族的畏懼與仇恨和人類的自私與無情,多年來永恆不變的矛盾。
宮崎駿筆下的神話故事如此牽動人心,它們深邃而宏大,極具濃厚的人文主義關懷以及天地人的哲學思想,它們不斷地拷問著人性,不斷地對人類的所作所為提出懷疑,讓「智慧」的「萬物之靈長」不斷膨脹的為所欲為在古老悠遠的天地間得以自省。這樣洋溢著浪漫主義色彩以及天賦的想像的故事,在探討人與自然矛盾的根源時,與莊周的哲學思想,有著超越時代,超越地域的異曲同工之妙。
一、全新的存在領域
文學藝術是由自由的精神,超越現實而產生的自由的王國。
得益於瑰麗豐富的想像性創造,宮崎駿的自由王國可見是非比尋常的,他創造的世界超越年齡,超越性別,超越種族與國籍。他的世界,是清新浪漫,返璞歸真的,是廣闊無垠,潔白純真的,逃離一切現實的污濁與悲傷,讓人沉浸在一種飄然於蟲魚鳥獸之間的遐想;他的世界,擺脫了作為生活機器的壓力,充滿著重尋真、善、美的愜意與享受。
哲學亦莫過如此。馮友蘭曾在《中國哲學簡史》中提出對哲學的定義:「就是對於人生的有系統的反思的思想」,繼而,萬物褪去了種種俗世的遮蔽,將本真展現出來。莊子的哲學,謂之逍遙,謂之天道,如此人類心靈的境界得以提升。
語言的意義是構建一個獨立於現實之外的意義世界,老莊哲學中廣漠無間的大世界使想像力得到了無限的延伸,譬如開篇《逍遙遊》便以驚天動地之勢描繪了「鵬程萬里」之氣象,《秋水篇》里百川灌河,浩瀚無涯的江河湖海,把人引入無限深邃的宇宙中,繼而產生「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的境況。又如「莊周夢蝶」,對於何謂虛實,何謂生死的討論,似乎在莊子的世界裡,世俗一切皆為虛無,他所探究的,是一個無邊無際的天空間,即關乎人類本真的問題。
讀莊子,或是欣賞宮崎駿的影片,這兩件看似難以相提並論的事情,細想來卻有著出人意料的奇特的共性,即創造另一個世界,讓人們行走於其中,產生共鳴,不由自主地達到精神調節,從而淨化心靈。
二、天地有美,萬物有靈
「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莊子認為,天地萬物自為自化,應當順從天道,摒棄人為。如「人為」二字合起來,即是「偽」字,人類因自有智慧而與世間眾靈相區別,隨著歷史的進程,人類社會的不斷髮展,現代科技的進步,人類早已丟失了遠古時期對造物主和神靈的畏懼之心,「人定勝天」是一切行為的宗旨,人心進而變得狂妄。「物順自然」,莊子將「自然」從道的法則深化為生命的精神,繼而又演繹為對審美的情愫。道,作為宇宙本體最高的秩序,「負載天地雕刻眾行而不為巧」,「聖人者,原天地之美」,由此出發,即形成了自然主義的審美觀。
宮崎駿的作品毫無疑問的繼承了這樣的哲學思想,那細膩溫柔的筆畫所描繪的天空大地,深邃而寧靜。《幽靈公主》里對山林眾神的描繪,極為可愛可敬,即使一言不發,但那雙雙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就能把古老的過去和未知的未來看得清清楚楚。自然,是隨宇宙的誕生而產生的,它的久遠不是渺小如塵埃的人類所能想像的,無論人類社會如何「進步」與「發達」,在天地間總顯得自大愚蠢。
莊子讚頌自然之美,主張順應自然,回歸充滿靈性的世界,以精神的絕對自由來豐富完成人類的獨特價值。萬物有靈的信仰,便來自於對天地的敬畏與熱愛。
對於這一點,宮崎駿也是一脈相承。《天空之城》里,文明毀滅後的拉普達,一片純淨,太陽在藍天白雲的映襯下冉冉升起,鳥在鳴,風在唱,斑駁的樹影灑落在長滿青苔的臺階上,一派祥和。這一切與西方影視作品中出現的文明毀壞後一片狼藉的荒蕪之地截然相反,宮崎駿的作品尤為突出自然的存在感,影片的精神凝聚在凸顯自然的智慧與其生動的靈性,並非像世俗所認為的毫無知覺與情感的死物。
沒有人類的自然,仍舊是自然,在莊子與宮崎駿的眼中,似乎是更為美好的自然。《幽靈公主》中自然的守護獸們將人類視為可怕的詛咒,因為人類終將為了私利而破壞一切美好。為了更好地活下去,人類砍伐森林,破壞環境,不僅如此,人類本身為了領地,為了金錢而發動戰爭,相互廝殺,記得片中一位正在鑄造武器的村民邊敲打著鐵片,邊喃喃自語:「可怕啊,真是可怕啊」,人類生活在恐懼與痛苦之中,卻將矛頭對準了神靈,最終落得慘敗,著實可怕。
三、探索自然的人性之光
宮崎駿的每一部作品都流淌著對人性中與生俱來的自然天性的深深眷戀之情,關乎愛,關乎夢想,關乎生命,關乎希望。在他的王國里成長的孩童都是純真質樸的,他們拋開一切世俗的精神枷鎖與思想桎梏,擁有大無畏的精神,過著輕鬆簡單而快樂幸福的生活。
然而就如前面提到的,宮崎駿和莊子所能給予的,只能是精神上的慰藉,因為人依舊要生存下去,現實社會是殘酷無情的,即是人心嚮往著純潔與美好,但往往終究是迷失於萬千世界中。
「一受其形成,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種種人為的觀念,驅使著人類為了物質利益而奔波,「殉利」,「殉名」,「殉物」,人類在追名逐利的路途中迷失自我,迷失天性,從而變得貪婪狂妄,隨之也將葬送自己的命運。這是如《幽靈公主》中麒零獸死亡後黑暗吞噬大地的悲歌,更是人性的悲歌,人類在創造文明的同時,加劇了自己的痛苦。
「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莊子認為人是虛偽的,是陰險的。在宮崎駿的影片中主角多半是眼眸純淨的小孩子,我想如莊子一樣,宮崎駿表達的是對童真的無限嚮往,如果是人類一生當中真正逍遙的歲月,也就只有童年了。
無論是莊子還是宮崎駿,都對人類的生存懷抱著深深悲憫之情。莊子通過「逍遙」向人類打開了另一扇通往自由的永恆窗口,那裡至善至美,是「至樂」之境。而宮崎駿也曾說過,他明白區區幾部動畫片改變不了整個時代整個社會前進的步伐,文明終將是不可逆轉的,然而他還是會繼續畫下去,不為成年人,只為了孩子們不斷創作。或許孩子們果真如天使般純潔充滿了希望,那麼向他們撒上人文主義的關懷,即使他們成長的未來不可預計,但至少在心中存留一份自然的希望。
人類的貪婪和驕傲,註定會引發悲劇,然而正如《幽靈公主》中弒殺神靈的女當家,她所作的一切也是為了能讓更多的人能夠生存下去,她懷著對人的仁慈與關愛,絕非喪失人性的怪物。
我想無論是莊子還是宮崎駿,所期望的,都是為了使這個世界在緊張與焦慮之中留出一絲空間,讓人得以喘息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