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願意相信的謊言

     
 一生不缺男人緣的杜拉斯在七十歲的古稀之年以深情而又恣肆的筆墨回憶了她十五歲時的中國情人，也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故事哀婉淒切，令人盪氣迴腸，加上法國導演讓·雅克·阿諾和法國姑娘珍·瑪奇、中國影帝梁家輝的傾情演繹，二十年來打動了無數觀眾。

         最富盛名的是幾場激情戲，最引人深思的是激情背後的慾求。

        外表俊朗， 精神和身體都格外孱弱的中國闊少爺東尼，在湄公河的夕陽里看見簡，她正俯身在上面的欄杆上，一隻腳翹起來蹬著下面的欄杆，戴著男士禮帽，穿著舊舊的真絲裙衫和前頭嚴重磨損但鑲金條的鞋子。在越南百姓的市井喧囂里，簡就是一朵開在麥草裡的罌粟，東尼的宿命就此開始，而他也有著簡需要的一切，所以也是簡的宿命。簡家境窘迫，感情飢渴，又充滿好奇。東尼唯一不能給簡的就是婚約，而簡也明白告訴東尼自己不喜歡中國人。看起來一場金錢和慾望的交易公平合理，與恩怨無關。但是簡是那麼小，小得讓東尼畏忌，那個給簡舀水洗澡的東尼差不多是個父親了；簡又那麼苦，那個在讓母親破產的地裡傾訴家世的簡披著東尼的外衣，儼然東尼腋下需要庇護的小鳥；簡又那麼熱，她貪戀東尼絲綢一般的皮膚，與東尼一起銷魂蝕骨；簡又那麼冷，她為了向家人證明她只是為了這個黃種人的錢，和弟弟辣舞放浪形骸，讓東尼做錢袋又做冤大頭；簡又那麼傻，一句句重複東尼要她重複的話：「我不愛你，我和你在一起就是為了你的錢，從湄公河上那一刻開始。」從簡的眼睛裡，東尼看到了自己的有和無，強與弱，看到了自己的需求；婚禮上，簡遠遠站著，眼睛裡看起來空洞無物，東尼看到的是自己的悲哀；回法國的輪船上，簡依舊是初見時的姿勢，她的眼睛東尼或許看不見，但東尼卻能看見自己的命運-----愛她，直到他死。

         簡在東尼的眼睛裡也看到了自己，可以為所欲為的，像孩子一樣被人疼被人滿足被人管教的，同時也是被需求的被依賴的。雖然簡一時緊閉心扉不要承認，但最終的一曲蕭邦卻讓一直站在門扉之後的她被瞬間擊中，她愛他,而這份愛卻像水流過細沙，瞬間消失。

         明明是交易，明明是嫖客妓女，愛情在這個故事裡難道不是一個謊言嗎？這謊言讓那個簡陋的臨街小屋奢華，讓湄公河水瀲灩，讓東尼和簡的淚水灼熱。於是，東尼相信，簡相信，二十年來我們太多的觀眾都相信。


       還有《色戒》，王佳芝奉命色誘易先生以尋找刺殺機會，沒想到反倒被誘。

       一開始，王佳芝以失去童貞為代價去完成任務，是為了對鄺裕民的愛，付出了代價卻也很快失去了機會，她的懊悔實屬應當，沒想到卻換來了大家對她的疏離，於是她更懊悔,以致於懷疑一開始大家起鬨讓她出馬就已經有人別具用心了。對鄺裕民也由愛生恨，恨他和那些人一樣。再次勾上易先生繼續美人計仍然是義不容辭，但組織遲遲不行動讓老易和王佳芝得以在交手中相互發現。老易在雙手沾滿革命者的鮮血的同時也時時擔心自己的性命，而王佳芝在他的冷血生涯中是發洩是緩衝也是慰藉，劊子手因而有了溫情。當他給王佳芝買鑽戒的時候，明知道對女人禮是非送不可的，對佳芝卻要找個紀念的名頭來陶醉自己，同時也陶醉了佳芝。「他的側影迎著檯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接著王佳芝就提醒他逃命，全然沒有想到自己會有什麼結果，還擔心他會不會逃得太晚。後來王佳芝在被槍決的時候有沒有後悔，張愛玲沒有告訴我們，李安告訴我們沒有。易先生告訴我們，即使有怨氣，也會理解，因為如果自己不是那樣的男子漢，她也不會愛。老易沒有想到，中年之後還能有這番遇和，生平唯一的紅粉知己是真的愛自己，不把她留在身邊也是不得已。那麼就讓她的影子永遠依傍他，安慰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最終極的佔有。

       明明是敵人，明明是計謀，明明是你死我活你活我死，愛情在這裡難道不是謊言嗎？這謊言讓鑽戒的光澤閃進王佳芝的眼睛，更閃進了她心裡，而且至死無悔；這謊言讓易先生死裡逃生的快感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王佳芝給他的感情來得慶幸；這謊言讓殺人如麻的特務頭子也必須給這一次殺人找足藉口反覆論證而後仍然悽然落淚；這謊言讓我們有了任何一部諜戰片也沒有的唏噓感慨。

       我們都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