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妳所有的時間，以及我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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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年輕漂亮，有個深愛著她的丈夫和一個年幼可愛的兒子。丈夫為她買了豪宅和名車，讓她能過著衣食無憂的優渥生活。丈夫還送她一個典雅的座鐘，並在那鐘的後頭，深切地寫下：「給妳所有的時間，以及我的愛」。只是，這些美好和深情，卻無論如何都留不住她的心。無視於丈夫的哀求和憤怒，無視於孩子的脆弱和無助，她一次又一次的演出自殺的戲碼，執迷不悔地要了斷自己的生命。如果對丈夫有所愛戀，如果對孩子有所疼惜，她不會任由自己屈服於死亡的召噢，不會決然地棄丈夫和孩子於不顧！

妻子為何如此鐵石心腸，人心怎能這般冷酷決絕？這問題不僅是墨西哥電影《妻別五日》裡頭深深壓在丈夫心中的無言憤怒與控訴，也是世間最最難以回答的天問之一。《妻別五日》是墨西哥女導演瑪麗-安娜錢尼歐的首部劇情長片，除了導演一職外，她同時還身兼這部作品的製片、編劇和剪輯工作。《妻別五日》是導演瑪麗-安娜錢尼歐以她祖父母為原型進行創作的作品，主要劇情圍繞著一個猶太教家庭的情感與互動。

作為一部處女座，《妻別五日》展現了讓人驚艷的細緻與內斂，慈悲與寬容。影片的核心人物是那位以多次自殺來摧毀家庭幸福的妻子，然而對於這個人物的描繪和對她內心的探究，影片卻以非常特別的方式來進展。首先是敘事時間直接跳到妻子與丈夫離婚二十多年、歷經十四次嘗試後終於成功地自殺身亡時。此時此刻，那個英俊有為、深愛妻子、篤信猶太教的丈夫，早已經變成一個頑固彆扭、毫無信仰的老頭。

其次是敘事主體聚焦在這位對前妻始終心懷怨懟的彆扭老頭身上。老頭赫然發現自己被前妻精心設計，不僅成為第一個發現前妻屍身的人，還必須負責張羅前妻的安葬事宜。於是他暗暗決定不讓前妻得逞，要儘可能地以違反前妻心意的方式來安葬她。剛開始，老頭想在兒子媳婦們趕來前，就按照猶太教的規定，在當天內將前妻下葬，但因為兒子強烈反對而不得不作罷。由於適逢逾越節和週末的關係，如果前妻如果不能在二十四小時內入土，便得等到四天後才能舉行喪禮。於是老頭改而計劃在兒子媳婦抵達時，立刻將前妻葬到天主教墓園裡，但遭到兒子的岳父所找來的拉比阻撓。不得己下，老頭只好一邊忍受、一邊等待、一邊置氣。

雖然《妻別五日》的故事結構是一部喜劇，但影片詼諧而不搞笑；雖然故事主題是死亡和葬禮，但調性並不特別感性悲傷。影片的敘事主軸圍繞在頑固老頭的各種置氣行為上，這些行為時而讓人微笑、時而讓人皺眉，但讓人為之動容和感觸良多的，卻是影片中各個人物所展現的各種矛盾行為：

前妻是個虔誠的猶太教徒，死前為眾人精心安排了豐富的逾越節晚宴，然而她卻選擇用自殺這種違反教規的方式自我了斷；老頭對前妻充滿怨恨，百般阻撓她的安葬事宜，但偶然發現一張前妻年輕時與某個男子的親密照片後，又難以釋懷地四處查問；受邀來協助準備逾越節晚餐的前妻表姐，一邊信誓旦旦地告訴老頭說其妻終生只愛他一人，一邊又偷偷摸摸地將前妻的過往日記藏起；篤信天主教的女傭盡責地為前女主人準備猶太教的逾越節晚餐，卻又執意違反猶太教規定，為前女主人的大體畫上彩妝，讓她能有張美麗的遺容；來協助安葬事宜的拉比助理無比虔誠，但之前卻是個熱愛烹調的天主教徒，一邊為逝者誦唸經文，一邊熱忱地幫天主教女傭調理晚餐；友好善意的拉比先是請求老頭隱瞞前妻的真實死因，讓她得以安葬於知名猶太教墓園，之後又因被老頭無禮冒犯，轉而將自殺一事告知每個猶太教墓園；兒子堅持按照猶太教儀式將母親安葬於猶太教墓園，卻全然無法接受他人按照猶太教規定，將母親以自殺罪人的身份葬於犯罪者園區；兩個孫女明明對祖母的死亡和遺體倍感恐懼，卻又毫無芥蒂地在祖母的棺材上頭玩耍。

凡此種種的矛盾在在顯示出，人心與人情是如何的複雜糾結，難以用簡單的教規或道理來定義和透析。但凡前妻對丈夫有著絲毫的愛戀與不捨，又怎會執意以自殺來捨棄這一切？在為前妻籌備葬禮的那五天裡頭，老頭偶然看到自己二十多年前送給前妻的座鐘，以及鍾後頭的誓言與落款，還看見前妻放在窗邊茶幾上的望遠鏡，而站在窗邊向外望出去，看見的便是老頭住著的地方。該是多真摯的情感才能讓她悉心守護照料著這座鐘，讓她痴痴不倦地佇立窗邊眺望。既然前妻對丈夫有著深切的愛戀與不捨，又為何執意以自殺來捨棄這一切？

對於這個問題，影片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我們只知道，前妻曾經接受過心理治療，面對丈夫的憤怒和失望時，她沒有言語，但眼神中所閃現的落寞和悲傷，卻訴說著深深的無能為力與莫可奈何。就像篤信猶太教的兒子終究不忍按著教規草草安置母親的遺體，就像虔誠的拉比仍舊不免游移於信仰規範和個人情感之間，就像信奉天主教的女傭忍不住要為信奉猶太教的前女主人上妝和佩戴十字架。這一切都不是簡單的對與錯、好或壞可以界定和解釋的。

影片最後，固執彆扭、毫無信仰的老頭重新戴上猶太教小帽，去到另一個拉比面前，謙卑地祈求他讓前妻葬在自己的家族墓園中，葬在那個老頭父母為他所預留的墓位裡頭。這位拉比事前也被告知了自殺一事，但他卻意外地同意了老頭的請求，究竟他是因為老頭的虔誠悔改而慈悲地從寬詮釋教規，還是基於其他更為現實的考慮，我們無從得知，但這位拉比所回應的那句猶太教的經典真言，卻點出了這一切矛盾和困境的意涵：「他人心思是謎，不要任意揣度。」

看完這電影，雖然風格截然不同，我卻不由自主地想到《遠離賭城》裡的Ben和Sera，兩人在無比繁華、卻又萬分孤獨的星夜下，相互擁抱以交換微微溫暖。兩人明明是相愛的、明明可以相互依伴共度餘生。但Ben卻毫無轉圜地說出：你不能，絕對不能要我停止喝酒。而Sera也無怨無悔地送上一隻小酒壺，讓Ben用酒精毀滅自己的生命。有時候，明明是非對錯看來如此理直氣壯、如此毋庸置疑，但人心裡總有些莫名的脆弱和糾結，會在無可預期的時候蹦跳而出，讓生命變得無能為力，讓生活變得莫可奈何。說到底，人心裡頭那些難測的跳動節奏，那些無法用理性邏輯加以解析的硬塊，不正是人與機器的差別？如果可以，簡單去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