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好片子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由於事先完全沒有注意到關於《搜索》的任何宣傳，所以心中沒有預設的期待值，因此在觀看影片的過程中內心比較平靜。這部影片的主題很好，題材選擇也很不錯。網路暴力是一個值得聚焦並深入思考的問題，因為它與走進電影院的每一個觀眾密切相關，是每一個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一個部份。這樣的現實題材在動作片、魔幻片、卡通片、驚悚片氾濫的暑期檔，已經顯得頗有品格了。影片的前半部份劇情很緊湊也很流暢，敘事節奏恰到好處地緊張。在一片漆黑的電影院裡，我似乎已經看到了千萬隻猙獰的手和兇殘的眼睛正在向葉藍秋瘋狂逼近，不自覺地期待著將她撕成碎片，然後輕鬆地將她遺忘—— 一場每天都在網路世界上演的狂歡，一樁在網路世界「喜聞樂見」的不見血的謀殺。一開始我有這樣一種設想，首先不交代葉藍秋不願讓座的原因，讓觀眾也和影片中的媒體人、網民一樣，自以為站在了道德的高點而激起莫名的憤慨，不追問背後的真相而放任自己各種低劣的猜想，實施對葉藍秋的道德討伐，成為「無主名殺人團」中的一員。最後再揭開真相，從而使觀眾也和影片中的殺人團一起進入對自己的拷問和反省，感到脊背的陣陣涼意。這樣也許更有戲劇性的效果，也能讓觀眾身臨其境。當然這只是我的設想，導演的做法是一開始就交代了葉藍秋由於得知自己淋巴癌晚期而情緒崩潰，因此無心讓座。這樣的處理有一個好處，取消了觀眾的代入感，也沖淡了觀眾的好奇心，從而使觀眾能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觀察媒體人和網路聯手殺人的整個過程。這和當年《傷城》的手法是一樣的，先交代真相以便於聚焦過程。但是這種處理也有欠缺之處，我們已經得知真相，所以我們首先就已原諒了葉藍秋，如此一來，相對於影片中的媒體人和網民來說，我們作為觀眾就不自覺地又站在了道德的高點。因此我們可以輕鬆地批評他們的極端不負責任，沒有職業道德，自私自利等等。在這種激憤的對他人的批評中，我們很容易忘記也許就在昨天，我們還曾經通過鍵盤對一個陌生人捅過一刀，吐過幾口唾沫。我相信導演之所以選擇了現在影片中所呈現的這種講述方式，是因為導演心中有一團火，燒得灼熱所以急需傾瀉噴發，還未經過冷卻。
        也許正是這種灼熱，讓這部影片的後半部份，從莫小渝和陳若兮接觸開始，顯得有些失控。影片鋪開了太多的線索——職場中的明槍暗箭，商場中的虛虛實實，家庭中的雞毛蒜皮，以及三個場域之間的利害糾紛，衝突糾纏。這三個場域中的一系列事件，當然也是葉藍秋引起的蝴蝶效應，甚至在現實生活中也很有可能發生，但是在一部兩個小時的電影裡卻顯得雜亂無章。我相信電影需要的是減法而不是加法，這樣的加法分散了影片的焦點，「無主名殺人團」的暴力事件變成了商戰職場中的角力。況且，由於這一系列事件的發生和進展，牽涉其中的人物反而顯得前後矛盾，失去了性格發展的邏輯連貫性。其中最典型的失敗案例就是莫小渝這一人物形象。影片最開始她是一個無知庸俗的貴婦人，愚蠢到可以打電話給電視台暴露自己的家醜。影片中間她的形象也基本停留於此，頂多只是發現了丈夫並不珍惜她而已，而影片最後她卻上演了娜拉出走。在豪車裡，在郊外的路上，風吹起她的頭髮，她一臉找回自我的暢快和自信。試問她這隻金絲籠裡的雀兒哪裡來的高飛的勇氣和資本？她留下的，帶走的，就拿她出走時開的這輛敞篷車來說，是她自己賺錢買的嗎？她以後靠什麼生活？難道不是通過離婚分得的財產嗎？影片沒有解決（當然也無法解決）這一系列的問題，想當然地讓莫小渝成為娜拉，不僅生硬，簡直是可笑，多多少少還很諷刺。娜拉由一種思考變成一個戲碼，八十年前在中國的舞台上現實中上演，已經被魯迅狠狠地潑過冷水了，只可惜八十年後，還有人停留在一個神話凝固的高潮中不肯醒來。
        如果說職場商戰家庭這些線索還只是精簡的功夫做的不夠，那麼最後葉藍秋和楊守誠的感情戲就真的只能稱作一個十足的敗筆了。首先，兩個人之間的感情究竟真的是愛情，還是導演和編劇認為必須是愛情。葉藍秋在疾病和輿論的雙重壓力之下對生命感到絕望，而在生命和自我最後的徹底釋放中，有一個各方面都還不錯的人在她身邊陪伴她，幫助她，她很快樂，很感動，甚至很依戀，這是一種很正常的人類情緒。在葉藍秋當時那種某種程度上很純粹的生命狀態之下，我姑且將其看做愛情好了（雖然其實我覺得這只是她自我構建的一個幻覺，甚至是一種暗示，不是她產生了愛，而是她需要愛），但是楊守誠是怎麼回事呢？在他得知自己和葉藍秋的照片傳遍網路之後，他爆跳如雷，一門心思將葉藍秋棄之不顧，立刻去跟女友陳若兮解釋。而他在得知葉藍秋的疾病之後卻發現自己愛上了她（這是他自己說的，他給陳若兮的解釋是「我知道自己會失去她的時候」愛上了她）。最簡單初級的疑問：這是同情，還是愛情？還有必然摻雜著的慚愧呢？稍微高級一點的疑問：這是感動，還是愛情？他被感動了，被葉藍秋感動，還是被自己感動了？還是被這個故事感動了？其次，楊守誠對陳若兮的愛情何時消逝的？詩人和藝術家大概能夠且經常同時認真地愛著兩三個人，平凡如你我的人，在平凡的生活里只會有一個真愛。當我們不再愛一個故人，才會去愛一個新人。那麼平凡普通的楊守誠是什麼時候不愛陳若兮的？在陳若兮喝醉回家的時候，兩個人之間還是相濡以沫共同奮鬥的最佳狀態，短短的幾天後，楊守誠就愛上了葉藍秋。這要是在一部愛情片裡，乾乾脆脆地就是「劈腿」，這個男人的形象基本就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了。《搜索》不是一部愛情片，楊守誠的形象於是變得十分尷尬。最後，其實也是最根本的問題，這樣一段愛情戲碼到底有沒有存在的必要。人的感情世界其實非常豐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亦是如此，親情友情愛情，親人朋友愛人，只是最為常見的狀態而已。既然在影片中葉藍秋面臨的生活是一種非常態的絕境，影片試圖提純某種生命狀態，那麼完全可以讓葉藍秋，也讓楊守誠領會到一種更具有超越性的情感，一種更純粹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非要落實為愛情，即使不說是俗套，也可以說是導演編劇自己情感世界的荒蕪單調，因而無從想像，無從理解更為豐富的情感。一個可以說在各國偶像劇里濫俗了的情節被植入一個本該嚴肅的現實題材影片裡，除了煽情，還有什麼作用？還是那一句話，電影需要減法。
        這一堆鋪開在商場職場富貴之家的線索，這一段以背叛為背景卻又要顯得脫俗的愛情，要怎麼收場？我自己想想也覺得挺難的，於是導演編劇讓葉藍秋自殺了。葉藍秋這一死，所有人都解脫了。她所面臨的困境確實足夠促使她走向死亡，只是她這一死，附帶著解決了這麼多問題，想必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本來想再寫寫《畫皮2》的，突然沒了興緻。這片子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整個的邏輯只能讓人視作夢境，寫出來也都是「吐槽」，乾脆就此打住。但是前面扯到《搜索》裡的愛情戲碼，聯想起《畫皮2》，仍然有一句不得不吐的槽——各位編劇們，導演們，你們寫愛情拍愛情，能稍微認真一點嗎？能稍微回憶一下自己戀愛時的過程，尤其是細節，從而試著回味捕捉一下愛情生成的微妙之處嗎？另外，請相信人類情感世界的豐富程度，男女之間有沒有純友誼這個問題尚且不談，但是男女之間，絕不只有愛情這一種感情模式。也絕不是只有愛情，才具有感動人心的力量。
        
        2012-7-11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