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一種避重就輕的廉價

    反思網路時代資訊傳遞與意見集聚機制的失控，也算是這些年裡逐漸抬頭的影視題材之一，像英國的三集版《黑鏡》那樣，早就已經成為「神作」的代名詞了。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一切借力於大螢幕或小螢屏的書寫與言說，在性質上，最終還是要被納入它們所抨擊和問責的那個「大眾傳播」的範疇，起於斯、長於斯、批判於斯、最終還回歸於斯，這就是媒介批評最弔詭的地方。
    「在公交車上，白領麗人葉藍秋故意不讓座和對老人的出言不遜被網友拍成視訊上傳到網上，進而引發了一場人肉搜索的熱潮，再加上電視新聞記者陳若兮的介入，葉藍秋一夜成名，而圍繞著葉藍秋和陳若兮的身邊，形形色色的人物命運也都漸次展開並發生著微妙的改變……」網路與現實互為鏡像，現代社會裡瀰漫在職場和家庭內部的人際信任缺陷，打著道德旗號見風使舵的民粹主義，媒體在新聞理想和價值定位上的自我異化，一場與大是大非無涉的的公交車爭吵，就因為勾連上了凡此種種，瞬間變成了蝴蝶效應式的危機傳遞鏈。不能不說，《搜索》擁有一個非常出色和誘人的初始立意。
    需要說的是，我自己也經歷過一次小範圍的網路暴力，我也曾經因為一篇文章被幾千上萬號網民人肉搜索過，當然其烈度和摧毀度遠遠低於葉藍秋小姐的遭遇，但重要的是，我非常清楚那以每秒鐘幾十條的速度生成的留言與評論可能產生在每一次無意識的滑鼠滑動中輸入的火上澆油，在自然而然的理性缺位和選擇性失明之後，縱橫捭闔、摧枯拉朽、人不犯我我也犯人。我想，當年被饅頭血案弄得氣急敗壞方寸大亂風度盡失的陳凱歌先生，大約在內心深處，有著和我這個小人物一樣的隱痛。
    但是，看完電影之後，我總覺得有一點奇怪的地方，有一點不舒坦不得勁兒的地方，然後，我問了自己這樣一個問題，如果葉藍秋在公車上讓了座位的話，電影裡的很多事情還會發生嗎？於是我明白了，沒有網路暴力，王珞丹那樣青澀的職場新人照樣會遭遇前輩的利用和排擠，陳紅那樣尖刻和庸俗的家庭主婦照樣會受到丈夫的冷落與嫌棄，姚晨的女王范兒和控制欲照樣會鑄就男友的遠離，而在王學圻那樣的富豪身邊，女秘書之間的宮心計更是題中應有之意。
    也就是說，這個作品，以網路暴力為起點卻沒有以網路暴力為旨歸，以網路暴力為背景卻沒有以網路暴力為語境，以網路暴力為觸因卻沒有以網路暴力為動能。當幾方人馬拉開架勢互相算計和利用的時候，網路再也沒發揮它本該發揮的工具平台作用，反倒成了一個遼遠的樹頂上一群鴉雀的鳴叫，你知道它就在那裡，卻也無心去多加留神。
    當一部電影，在最需要抓住和深挖的地方淺嘗則止、浮光掠影的時候，它也就放開了它最可能閃光的部份，放開了它可能達到的深度與廣度，「一類人必須給另一類人讓座」這一邏輯里本身包含的權力結構，一個沒有新聞自由的國家在對深度報導的飢渴中只能自欺欺人地侵犯普通市民，資訊渠道決定行為方式，所有這些有意思的地方都被避開了，而換上了一些看似聰明、取巧，實則避實擊虛的東西，比如「葉藍秋身患絕症」這種極端主義的設定。
    除了儘可能地收攬職場劇、商戰劇、婚姻倫理劇等一系列晚間八點檔風格的社會問題剪影，每一步都充斥著超強的設計感與人為巧合，電影也只能驅趕著高圓圓（葉藍秋）在一種不幸疊加里，四面楚歌，一意孤行，困獸猶鬥，向著導演早就想好的悲劇結局地老天荒地行去，再在行將毀滅的那一刻爆裂出最誘人的魅惑。公路、郊外、遊樂場、蘆葦湖、小木屋、看日出，所有懂一點小清新文藝的人都能輕鬆想到的符號性場景。至於末尾利用那不期而至也不由分說的愛，完成的穿雲裂帛般的煽情，更是只配春晚小品使用的廉價伎倆。
    王學圻證明了「收著勁詮釋大人物」是一種屢用不爽的方法派演技， 陳紅證明了倪萍大媽那張腫臉是某一類中國女人共有的中年命運，趙又廷證明了他與這一電影類型的八字不合，姚晨證明了她永遠都只能演演電視劇。
    很好的故事線索，就這樣被越講越窄越講越抽抽，可直到最後，本片依然有一個自我拯救的機會：在葉藍秋的整個命運悲劇被重新曝曬於網路上的時候，如果讓整個大眾輿論發生一次陡然轉向，讓那些首鼠兩端的網路暴民，在洞悉了電視媒體對民意的操控和對事件真相的篩選遮蔽之後，再次理所應當地站上道德高地，把所有曾經施加於葉藍秋身上的炮火，調轉方向，對準那位屌絲氣十足、職業人格突出、自我感覺良好的陳若兮記者，讓一個懂得經營、製造和利用網路暴力的人，被網路暴力的反向彈力徹底摧毀，這是一個讓影片重新變得有意思起來的梗。很可惜，這個機會，再次被無視了。陳若兮最後的離職，來自於王學圻設的一個相當不高明的、快餐文學一般淺顯的圈套。
    唯一的欣慰之處在於，陳凱歌這次給人的感覺，還算是平和與淡然的。高蹈揚厲地玩了歷史、玩了哲學、玩了玄幻之後，他流露出一絲落回人間的從容。只是這從容里，究竟還摻了那麼一點「我帶領你們來思考」、「我其實什麼都明白」的陳凱歌式的自我感覺良好。然則，人間，有時候比任何地方都更加複雜、更加可怕。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