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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的琴--The Piano in a Factory

钢的琴/ThePianoinaFactory

7.4 / 1,572人    119分鐘 | 105分鐘

導演: 張猛
編劇: 張猛
演員: 王千源 秦海璐 張申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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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mmer

2012-07-13 19:03:14

木的槍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那時候每到六一,各個年級都要準備節目,在學校大操場上表演的那種,相當於六一運動會開幕式。當年我們是大型舞蹈,或者叫團體操——閃閃的紅星。那一個來月,課前起歌都是「紅星閃閃放光彩,紅紅閃閃暖胸懷……」;放學後除了值日生留下來之外,其餘全拉大操場上排練去。音樂老師是總指揮(我現在竟然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叫劉雲),此外各班的班主任全得跟著忙活,一個都跑不了。你想,一幫八九歲的小屁孩,想學齊動作、變換隊形基本只能靠哄靠吼靠嘿唬,得挨個拉線畫格,絕對的浩大工程。

這麼浩大,費時費事兒不說,服裝道具上也下了不少工。服裝還好說,年級統一給扯布做了,女生黃色背帶裙,男生藍褲衩(服裝費自然要自己掏的),然後一律白襯衫——黃、藍、白,再配上搶眼的紅纓槍,鮮活爛漫英姿颯爽,拉風得一沓,據說正式演出那天效果奇佳,把校領導們全震了。當然這是後話,最初為了這紅纓槍可是犯了難。沒現成賣的,管局也沒個大廠子能定做,一時都不知道上哪兒弄去。

解決不了的問題當然一律無私地分享給家長們,這也算學校的鮮明特色之一。校園大掃除工具不夠,命令學生每人從家自帶鐵鍬推車搪瓷盆;每學期賣廢紙,(搞不明白這是啥傳統?從一年級入學,到我五年級轉學,年年如此,從未間斷。。。)各班各人頭上都要分攤幾十斤廢紙的任務,不管你是回家搜羅舊書舊掛曆,還是香菸盒破紙殼,統一交到班裡,大操場上挨個上磅過秤,然後按各班總重量排出名次,第一名自然是加分、流動紅旗那些。咱好歹也是個小組長,管七八個人呢,積極是必須的,把家翻得底兒朝天不算完,還一定得纏著爸媽再把小倉房打開掃蕩一遍,好幾次嶄新的《故事會》、《小雪花畫報》都往袋子裡扔,夾石子之類的事兒當然也是幹過的。看到自己班廢紙最多,還美得屁顛屁顛,被誇有主人翁精神就更是覺得此事業之神聖簡直要為之奮鬥終身了。

以我當時的理解力和現在的記憶力,一年一度的交廢紙活動似乎到流動紅旗通報表揚就算結束了,但現在想想,班級收齊後交給年級,年級交學校,然後學校賣錢就裝腰包了?拿學生的紙,賣自己的錢,讓現在回過味兒來的孩紙們說去吧???粗略算個帳,6個年級,每年級4個班,每個班起碼40人,每人按40斤算(絕對≥這個任務指標),每斤廢紙算3毛錢(?),那麼就是6×4×40×40×0.3=11520?哦買糕,巨款啊。。。

按耐住悲憤的心情,插播完畢,說回紅纓槍。老師這次再度發揚了充分相信家長智慧的光榮傳統:「回家讓你爸想辦法7!」

當時似乎還不懂反抗,於是只能回家死纏家長。那會兒有個同學的爸爸以前正八經當過木匠,於是乎他第一個拿著把成型的紅纓槍出現在了操場後,頓時成了全年級的學習對象。具體的形狀大概就是上邊一個菱形槍頭,下邊一個小圓疙瘩,再下邊一木桿兒。老師看著成品也興奮異常:看清了嗎?回家都讓你們爸媽照這個做!後來有個別同學花錢管木匠爸爸定做,似乎10塊錢一支還是多少,反正當時覺得很奢侈—— 一個奶油螺旋三圈那麼高的雪糕蛋筒才3毛錢,10塊錢等於白白扔掉了多少蛋筒啊!沒辦法,從小就是會過日子的主,所以我壓根就沒想定做這事兒。當然,我也從沒想過把這任務傳達給爸爸之後,非木工出身的他要如何變出這麼個東東來。

大人們總是有辦法的。潛意識裡認為理所當然。

這種潛意識也不是毫無根據,幾天後,爸果然給我變了一個出來,讓我興奮加尖叫了好一會兒。不過馬上我發現這槍頭的形狀似乎不大對勁,老師給的樣本是簡單的一個菱形,而爸做出來的是一個長菱形,下邊有塊突起的小菱形算過度,然後才是與木把兒的連接埠處。我的歡天喜地登時變成了不滿和憤怒:爸你做的不對!老師說的不是這個樣兒的!你做錯了!爸好聲好氣地跟我解釋了半天,真的紅纓槍就是這樣,如何如何,但我一個字兒也聽不進去。不對,就是錯的!這個根本用不了!

其實紅纓槍長什麼樣我一無所知,但只因為它跟老師描述的「對」的標準不符合,確切的說只是不完全符合,在我眼裡就成了完全錯的。我對「權威」盲信盲從的醜惡嘴臉那時候就已赤果果的表露無遺了。現在回想,那支紅纓槍爸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槍頭還精心削成了立體的菱形,特逼真,但這絲毫增加不了它在我心中的美感。面對我的哭喊,爸沒發火,他臉上更多的應該叫哭笑不得。無論媽在一旁跟我擺事實講道理還是拉黑臉擄袖子,我就是頑強不屈。不過後來由於老師要求排練時每人手裡都必須拿著道具,沒做好的也要舉根棍棍,我只好硬著頭皮先拿這根「廢品」充數。與眾不同的槍頭總讓我渾身不自在,同學普通一句「哎?你的怎麼跟我們的不一樣?」,在我聽來都是莫大的諷刺和嘲笑。所以每次回家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把棍子一摔,恨不得趕緊摔折。想來我對這隻「外形怪異」的槍如此牴觸,應該是源於對與眾不同、獨樹一幟的極大恐懼吧。和大家一樣才是對的,是安全的。這麼說,我跟風從眾、只想淹沒於人流之中的沒出息嘴臉那時候也已如此赤果果的表露無遺了。

不知道後來爸爸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又給我削出了一支新的「標準」紅纓槍。對女兒不信任的失望、對辛苦勞動不被認可的委屈,又或者只是作為父母對於孩子無理要求的那種一笑而過?總之我又歡實了,心裡滿是在同學當中「與眾大同」的揚眉吐氣。

以前好像很少想起這件事兒,但看完《鋼的琴》,那個場面一下子變得異常清晰起來。

桂林給他閨女造鋼琴,我爸給我削紅纓槍,儘管說這兩工程量差得遠了點兒,但是那個叫做「天下父母心」的詞兒卻很自然地把塵封在近20年前的那隻「木的槍」拎到了我跟前。愛,從不分事情大小,就像電影中無論是做鋼琴,還是給姑娘拆毛線織毛褲,做爸爸的心裡都是一樣的真情。

話說後來那支被我定性為不合格品的道具也派上了用場。有個同學的槍折了,來不及做新的,於是我把那支慷慨地貢獻了出來。實際演出時,槍桿統一包白紙,纏藍紙帶,上面綁紅紙做成纓穗,槍頭則糊上銀色錫紙(就是煙盒裡頭那層)。先不說那種情況下,滿操場的小螞蟻,槍頭包裝起來是一個菱形還是兩個菱形看上去根本毫無差別;就算能看出差別,爸爸做的那支也是絕對的鶴立雞群。剛特意百度了一下,看到實物圖,愣了好一會兒——跟爸爸當年做的一模一樣!他沒騙我,紅纓槍果然就長這樣。不過因為我的不懂事兒,這已成了永久的冤假錯案,被封禁在了記憶檔案里沒人觸碰。

我不知道如果現在專門為這事兒跟爸道歉會不會太矯情,爸肯定也受不了,有年父親節我在電話裡給他唱江美琪的「父親你是安靜的」他都受不了,在那頭聽了兩句就呵呵笑著喊,行啦行啦,電話刺啦啦的聽不清,回來再唱吧!我才知道,我表達的緊張,爸接受的也害羞。也許給我做道具這種小事兒在他看來多麼不值一提,或者說只是他為我做過的千萬件「不值一提」中的一件而已。這些事,有我知道的,肯定還有不知道的;我印象深刻唸唸不忘的,也有認為無關緊要早已記不清的,就像紅纓槍,在記憶的某個角落,只有外界無意中撩起了一角我才會重新看到它,看到「無關緊要」背後的東西。

家裡有張老照片,以前一直沒什麼印象,去年回家翻影集看到竟再也忘不掉。也是小學某年的六一運動會,我站在操場前邊,後面是一層又一層專程來看孩子比賽的家長,爸爸就在其中。當年他還清瘦清瘦的,有點兒黑。我看著鏡頭,而他就那麼透過人群安靜地看著我,眼神專注而驕傲。

多少年我一直以為,那種安靜和專注也是多麼的無關緊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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