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

  看完《搜索》我忽然有一陣很想哭，我的腦海中回想著一件在大多數人眼中仿若過眼煙雲，卻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事件。大多數人都忘記了，或是習慣了，而我獨獨是記住了這件事，每次想起，都憤憤不平。你可以說我是小肚雞腸，但我真是忘不掉，我承認我是被這件事深深刺激了，而且無法治癒。這部電影讓這次留下遺憾與憤慨的事件重新回到了我視線里，突然覺得那天我就像看著一個葉藍秋死在我面前一樣，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別人的話壓死了她悶死了她逼死了她。那天似乎一切都很好，直到有一兩個人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輿論就海潮般的歪倒，並且來勢洶洶。我想自己真的很難忘掉那個下午到晚上我所看到的惡毒的言辭與被攻擊者的沉默，那是我第一次面對近在咫尺的網路語言的咆哮，你會恐懼的看到那些平素圍觀起來還算友善溫柔的姑娘們，不憚以最為粗惡的詞彙，攻擊一個沒有原則性錯誤的人。
   「腦殘，你就是腦殘！不僅是腦殘，你還是SB！你丟了中國人的臉！」
  層層推進的上綱上線水到渠成，於是在鋪天蓋地的「排」和「+1」中，網路暴力張開了血盆大口，吐出無聲的文字，匯成一股不可逆的恐怖力量，摧毀一切他們的敵對力量。
  勒龐在《烏合之眾》中說：「群體不善推理，卻急於行動。它們目前的組織賦予它們巨大的力量。我們目睹其誕生的那些教條，很快也會具有舊式教條的威力，也就是說，不容討論的專橫武斷的力量。群眾的神權就要取代國王的神權了。」在任何一個世界中，都有幾個呼風喚雨的人，他們往往擁有一個組織里最具權威的能力，因而掌握了整個圈子的話語權。我想我們都見過，這些人物義正言辭的發表或有道理或沒有道理的觀點，而為大多數人所認同的觀點，就慢慢地成為了這個圈子的所謂的「道德標準」。有些事情，或許本沒有什麼既定之規，但輿論風向標們驀然看不慣，抱作一團，便可以籠絡上千百人，再創造出一個「道德標準」。
  而這些標準，苛求的大多是些無所謂的小事。有些時候，簡直「小」得可笑。有人說這部電影中「P大點事也能被拍成電影」，這才不是P大點事。說這句話的人大約從未在部落格這些小小的圈子裡待過。他們也許不能理解，有些世界裡，人們可以因為一對CP的攻受吵得不可開交，可以因為看不慣別人對一個明星的稱呼而群起攻之，可以無限的放大他們的自己的「底線」與「潔癖」，並作為攻擊別人的利器。
  我們會覺得這荒謬無比，但是這一切是每天都會在部落格上發生的事情。
  網路環境下，人們大約是不必為自己的言論負責的。對於非原則性問題的攻擊，哪怕是再惡毒，在某種程度上也不會遭到道德層面上的批駁。浮於表面的「SB」與「腦殘」，在說出者口中可能不造成任何心理負擔，也不必承擔任何後果（很奇怪的，這兩個詞帶給攻擊者和圍觀者的心理感受好像遠不同於誹謗污衊帶給他們的感覺，即使被攻擊者其實根本不是SB或腦殘）。
  今天朋友說，她討厭轉發部落格的時候說「隨手轉發掛SB」。隨手這個詞好生輕巧，不用經過思考，不用考量對方言辭和行動的前因後果，也不必設身處地，轉發一下就好了。不僅沒費任何氣力，還能在壯觀的轉發人群中由於自己ID的小小存在而感到道德上極大地滿足感。
  可是，我們卻似乎很少考慮過這對於被攻擊者造成的心理壓力。有人說，他說了這個話，就該承擔責任。但更重要的是，承擔的責任應與造成的錯誤相對等。無限制的圍攻，倒是很像一個人偷了錢包人群便撲上去亂棍將他打死般暴力。況且部落格上有相當一部份事件，根本就不是任何值得誅殺的錯誤。無外乎表達方式有所不妥，理解有所偏差，承受力在可以浮動的範圍內有高有低。但我們卻很少考慮事出有因，不抱有任何耐心，只是根據結果武斷地下結論，跟著人群咆哮，義憤填膺，好生暢快，而對方有冤難訴，百口莫辯。就像電影中的人們只能看到一個傲氣輕浮不尊重老人的女白領，卻看不到背後是一個工作能力強獨自生活熱愛生命而瀕臨死亡受到巨大打擊的可憐姑娘，因而無法表露出絲毫人性的同情和理解。
   「群體表現出來的感情不管是好是壞，其突出的特點就是極為簡單而誇張。在這方面，就像許多其他方面一樣，群體中的個人類似於原始人，因為他不能作出細緻的區分，他把事情視為一個整體，看不到它們的中間過渡狀態。群體情緒的誇張也受到另一事實的強化，即不管什麼感情，一旦它表現出來，通過暗示和傳染過程而非常迅速傳播，它所明確讚揚的目標就會力量大增。……群體感情的狂暴，尤其是在異質性群體中間，又會因責任感的徹底消失而強化。意識到肯定不會受到懲罰——而且人數越多，這一點就越是肯定——以及因為人多勢眾而一時產生的力量感，會使群體表現出一些孤立的個人不可能有的情緒和行動。在群體中間，傻瓜、低能兒和心懷妒忌的人，擺脫了自己卑微無能的感覺，會感覺到一種殘忍、短暫但又巨大的力量。」
  這仍舊是《烏合之眾》中的一段話，或許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釋部落格上屢見不鮮的「圍攻事件」。人群中我們隱匿著名姓，被攻擊者無法記住我們每個人姓誰名甚，而我們也並不在意被攻擊者的名字，彷彿那不是電腦那頭一個有過去有未來的生命，而只是一個欠掛的腦殘。我們由於人群中人數眾多而淹沒了自己的個性，卻又由於人群的力量放大了自己的聲音，我們感到滿足，我們獲得快意，我們每個人或許只有兩個命運——不是刀俎，就是魚肉。於是人人都在這個世界裡感到危機四伏，不如先發制人，長出滿身的刺，任自己戾氣滔天，總有人群做我的屏障。
  魯迅說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是為了將自己摘出去，沒有。這篇文字或許看起來姿態甚高，怨氣深重，但請相信，我除了不能在小世界裡呼風喚雨設立道德標準之外，是絕不少成為烏合之眾里隱姓埋名的一員的。這篇文章與其說是控訴，不如說是自我控訴和懺悔。很多事情我早已記不清，只記得一件。我曾經由於誤解了一個姑娘的意思而「隨手轉發掛SB」，從而引起人群對那位姑娘的圍攻。之後姑娘無奈的聲辯，而我似乎出於一時頭疼腦熱，竟表示是這位姑娘說話「不能讓人理解」。現在想起，難道不是因為我不能理解別人的話嗎？為什麼當時不耐心的詢問她真實的意圖呢？而即便姑娘表達的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又何必加以那般的罪名呢？可以平和的解釋，或者乾脆包容不去理會，畢竟每個人都有權利自我的詮釋你的部落格，沒有觸犯底線，也沒有人身攻擊，何必要冷嘲熱諷不給人退路呢？而我現在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比如我早忘記了那個姑娘的名字，而即便我記得，還能怎樣呢？我已然是網路暴民的一員，並親手摧毀過什麼。
  我想那姑娘多半是看不到這篇文章，但我還是想跟她道個歉。姑娘，我很對不起你。
  而那位被人言逼出部落格的無辜女孩子呢？自是有人理解她的，包括當時的我，但是人微言輕，不成氣候。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裡，是否快樂，是否還會想起那個事情，是否還在以同樣的心愛著她愛的那個人，但她總是走了。她從部落格的世界裡離開，就像葉藍秋從這個世界離開，無聲無息，沒有過多的解釋。很少有人再提起她了，而我在攻擊次日也看到圍攻的領頭人中有人表示出了極大的寬容和博愛。基友說：只有死人是純潔的。是的，在一些人眼中，只有走掉的人才能獲得同情和理解，而他們存在，就不得不繼續承受炮轟。終於將目標攻擊得支離破碎之後，一些鋒線上的戰士便會撣撣衣服，憐憫的說：「有了錯誤可以理解，大家要好好勸慰，不要人身攻擊，姑娘改正就好，何必要走。」
  何必要走？
  呵呵，何必要走。
  葉藍秋，你說說，你何必要走呢？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