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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探亨特張--Detective Hunter Zhang

神探亨特张/BeijingBlues/DetectiveHunterZhang

6.6 / 226人    China:118分鐘

導演: 高群書
編劇: 高群書 代雁
演員: 張立憲 作業本 周雲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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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

2012-07-21 08:29:48

《神探亨特張》手記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神探亨特一:人民暴力史

    2011年夏末的某一天,接到高群書老師的簡訊,讓我參演他籌備中的一部新片,「再給你個影帝噹噹」。這個「再」字用得多少有點兒不恰當,上一個影帝就是如此吆喝又莫名其妙轉手給別人的。鑒於此前《千鈞一髮》時我已經被這樣涮了一道,所以大致明白,演藝圈都喜歡上路前多準備幾個備胎。
    入秋時節,在一次飯局上,高老師又提起此事,我回答:「俺可不是那種隨便給戲就上的人兒。」高老師吹著他那英年早花的鬍子,駁斥我道:「俺也不是那種隨便給戲就導的人兒。」
    於是,模仿著那些大牌演員,我矜持地提出,先把劇本發給我看看。
    未幾,劇本發到我的郵箱。《神探亨特張》。編劇高群書。
    「神探亨特」是八十年代末期風靡中國的一部美劇,幾乎到家喻戶曉得地步。「張」是張惠領,北京雙榆樹派出所警察。「神探亨特張」,轄區內老百姓把前兩者嫁接到一起,這麼稱呼他。
    由高群書老師找俺這樣手腳不利索的老男人來主演這一樁事兒就可看出,這部片子跟驚險、神奇、探案、飈車、爆破、武打等慣常警匪題材沒什麼關係,就是一部紀實題材的電影,毫無傳奇色彩。看了劇本,我便知道,這部片子跟主旋律英模片也沒什麼關係,儘管現實中的張惠領警官已經榮膺一大堆榮譽稱號,所獲勳章比人氣最高的新浪部落格旁邊掛的那堆虛擬的都多。
    在那次飯局上,高老師詮釋他的導演理念:我要拍的,一句話來概括,人民暴力史。
    看過劇本,我深以為然。老百姓之間彼此傷害,相互糟賤,拋開法律層面的執法者與違法者、罪與非罪不談,影片要表達的,就是善惡是非融會貫通在一處,溫情與殘酷犬牙交錯在一起的那種感覺。
    隆冬時節,北京街頭,《神探亨特張》開機,四十二天拍竣。
    這世上所有的職業都要受苦受累負傷挨罵,但只有藝能界,以為自己在為全人類生產精神糧食,把他自己遭的那點兒罪當成不得了的犧牲來渲染,邊呻吟邊記錄各種花絮。咱可不能那樣,俗。
    事實上作為演員已經很舒服了,特別是不拿片酬純粹客串的業餘演員,劇組對我們都很客氣。每天在片場的時間,我們璀璨的演技也就綻放那麼一會兒,大部份時間,都在車裡候場,等劇務、場務的工作人員忙活。
    漫長的候場,用手機上部落格,成為我們消磨時間的最大法寶,一會兒冷到骨頭裡,一會兒笑到心坎上。
    看部落格上的吵吵鬧鬧,分分合合,不得不感慨,許多識文斷字、文憑等身的人,比升斗小民、市井百姓還要狠毒。不管是恨不得把對方生吞活剝的殘暴派,還是擅長勾兌尖酸刻薄言語的陰毒派,不管是揚言要滅對方全家的殺人犯,還是幻想要跟人家上下三代親屬(還不分男女)發生肉體關係的口淫犯,人民暴力史,信夫。
    片子拍完,後期製作階段,我聽高群書老師又發出高論,他要拍的是人民和解史。不知道是不是為通過審查,他才說出這麼和諧的話來。
    但是,沒有了冷風刺骨的極端環境,不用再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我再看部落格,也多了一些從容平和的心態。你不得不承認,總覺得某些人就是連你家寵物狗都不如的畜生,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活在當下,你必須學會與你不讚成、不理解、不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座城市裡。人民和解史,是未來的願景,也是現實的需要。
    因為,你總不能拿衝鋒鎗把對方給突突了吧。
    人民與人民之間,是需要和解的,即使不和平,也要共處。誰要不同意高群書老師的這個觀點,我們就拿衝鋒鎗把他給突突了。


神探亨特二:反高潮

    過年的時候,我秀了一張自己在《神探亨特張》裡的造型照,身罩我人民警察的冬季服裝,憑添幾份神勇。之所以這麼燒包,是因為這樣的場景太少——《神探亨特張》全片,所有的戲份,俺這個警察都是便衣出鏡。唯一一張穿警服的劇照,是為了滿足男主角家裡的道具要求才特意拍攝的。結果在拍戲時,這張倉促粘在牆上的照片帶著相框砸中正坐在下面的我。NG鏡頭。
    為什麼不滿足俺的制服誘惑呢?因為故事原型張惠領老師就是奮戰在一線的便衣民警。除了這個原因外,我想,也是高群書老師有意為之。
    有一種說法,當下的六歲小孩,其視覺經驗比電影電視發明前的藝術大師都要豐富。這應該是真的,試想如達文西徐文長這樣的藝術家要是現在復活,看一段十幾秒的廣告,景別景深的變化,蒙太奇CS鏡頭什麼的,還不得把他再給嚇死過去。
    不過,反過來說,現在的人們看電影電視積累的體驗太多,也越來越難有新鮮感了。比如說吧,看吳宇森老師那一派的片子,一個人物出場,伴以瀟灑優雅的慢動作,你馬上就會知道,這是個重量級人物,而吳老師的鐵桿影迷,體內則開始分泌對鴿子慢飛鏡頭的期待型腎上腺。看一部動作片,如果反派一號很輕易被一槍撂倒,或全片進行不到一半這傢伙已死蹺蹺,你馬上就會知道,這孫子是假死,一會兒還會出現,繼續作惡,在片子的最後,與正派一號來個巔峰對決,雙方耗掉全片時間最長的一場戲,互毆個亂七八糟,才能死踏實了。
    明星制下,這樣的俗套更是連低於一般人智商的影迷都難以哄騙。比如一部片子的主角是臥底神探,主演劉德華,儘管要到後半部才揭示他的真實身份,但你一看劉德華出場,哪怕他是賣茄子的,也馬上可以斷定,他就是臥底,跟茄子無關。再比如一部愛情片的兩名女主演,一是超級巨星范冰冰,一是剛出道的小女星張冰冰,連片子都不用看你就知道,片中屬於張冰冰的所有男人,最後都會被范冰冰合情合理地橫愛奪刀。
    你說,這樣的電影還看個什麼勁兒?
    於是就有了一派電影人,跟觀眾的看片經驗、觀影期待擰著來,你以為是什麼,你想看到什麼,他偏不這麼著。
    你不就是愛講一個王子遇見公主,鼓搗來鼓搗去,最後結束在「從此兩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嗎?我來給你展示一下王子和公主之後是如果過日子的,讓你看看生活是如何把他倆鼓搗來鼓搗去。你不就是愛講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嗎?我來讓你看看城堡裡的侍女和僕從、店主和農夫,王子公主國王大臣反倒成為背景。
    你不就想看張明星臉嗎?老子偏不,給你搞個全中國罈子臉大展映。
    這種「反高潮」的理念,也許是高群書老師的追求。他不會讓你看到猛警惡匪,而是一些比你還落拓的市井人物。他也不想講述一個結構圓通、跌宕起伏的傳奇故事,劇情就像我們正在經歷的生活,一天挨著一天地過,一件事摞著一件事,有的事突地出現,有的人驀地消失,沒頭沒尾的,也就那樣了。……日子好長啊,可你還得過下去。
    十八世紀末,義大利人卡羅·葛齊說,世界上只有三十六種劇情。這三十六種劇情分別是:求告、救援、復仇、骨肉間的報復、追捕、災禍、不幸、革命、壯舉、綁劫、釋迷、取求、骨肉間的仇視、骨肉間的競爭(為了愛戀)、姦殺、瘋狂、魯莽、無意中的戀愛的罪惡、無意中的殘害骨肉、為主義犧牲、為骨肉獻身、為情慾不顧一切、必須犧牲所愛的人、兩種勢力之爭、姦淫、戀愛之罪、發現所愛的人之不榮譽、戀愛被阻、愛上仇人、野心、人與神之爭、錯誤的嫉妒、錯誤的判斷、悔恨、骨肉重逢、喪失所愛的人。
    於是戲劇家們就開始發愁:所有的故事歸根結底就那麼幾個套路,長此以往,人們就不可能再講出什麼有新意的故事了。
    但是又有幾百年過去了,人們還在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各種各樣的故事。
    故事並沒有講完。


神探亨特三:群魔

    經過四十二天的拍攝,《神探亨特張》熬到了關機飯的時候。高群書老師給我先吃一顆定心丸:即使別的電影節沒咱什麼事兒,我們也會專門辦一個北京市雙榆樹國際電影節,把影帝發給你。
    然後我上台,演練了一下獲獎感言:感謝高群書導演,把這麼一群本應成為我公安機關打擊對象的歪瓜裂棗,居然能夠跟我人民警察打成一片。
    此時,現場圍坐著參演該片的諸多牛鬼蛇神,與我英勇可愛的廣大公安幹警,頻頻舉杯,相互致意。
    影片中的角色有數十個,全是非職業演員。高群書老師對記者闡述他選演員的兩條標準:跟他喝過酒,跟他吃過烤串。
    這兩個條件並不難實現,遇到好演員,拍完戲再喝頓酒,吃次烤串補上就是。
    周雲蓬老師就是這樣。其實片中的大反派在劇本中就是個雙目失明的老小偷。但等拍到一半,還沒定下誰來演。高老師有一天跟我提起周雲蓬,又擔心老周沒有那個歲數感。我馬上說,你是沒見過他真人吧,那張滄桑的臉啊,比趙本山還老氣呢。
    於是,四十歲的老周從大理趕到北京,演了個五十多歲的小偷。
    老周演的這個角色叫張發財。而現實中的張發財,也被從廣西拽過來。他的戲份只有十幾秒,在這十幾秒的時間裡,他要被人抽十幾個耳光。演耳光的,是江湖上以「三黑」(臉黑心黑手黑)著稱的陳曉卿老師。等這部電影開始宣傳時,大家可以看到這兩個傢伙會嬌滴滴地對記者說,我們都是業餘演員,不懂什麼藉機位耶,所以就實打實地扇(挨)唄。
    沒錯,我們動的都是真感情。牟森老師演一個老憤青,片中和我有一段爆發激烈衝突的戲。我說完劇本裡的台詞,繼續悲憤地問:欠我的稿子呢?!牟森老師馬上就頹了。——他欠《讀庫》一篇稿子,已經拖了四年。
    後來又聽高群書老師說,他選演員還有一個標準,就是有部落格。
    我心裡依然犯嘀咕,要知道,咱可是搞文字工作的,部落格上更是群魔亂舞,你怎麼上字幕?比如片中有一個很苦的角色,演員卻叫「一枚潑婦」……當然,最不能想像的是在全片的顯要位置,出這麼一行——
        導演:他回精神病院了
    哦,天哪,想都不敢想。
    但有一天在片場,我見到高群書老師用他粗短的手趾頭按著一個計算器鼓搗半天,然後仰天長笑:兩千萬票房有保證啦!
    等他菸酒嗓裡的呵呵聲好不容易平息下來,我小心地問:官人何出此言?
    高老師神采飛揚地說:我算了一下,這些演員的部落格粉絲數,加起來都有兩千萬了。
    其心可誅。我悲憫地看著他,想這胖子的數學一定沒學好。而我,高考數學可是拿了個滿分的。兩千萬粉絲,如果不算那些博主彼此之間的粉絲有所重合(物以類聚,這是不可能的),不算這兩千萬個粉絲是否個個給面子的話,即使真有兩千萬人要進影院看,一張票三十元計,那也是六億。況且,誰想一個人孤孤單單坐在影院裡啊,每人再拉上自己的男女朋友,就是十二億票房。其中有些粉絲還有孩子,有些粉絲還特孝敬老人……哦,天哪天哪,想都不敢想。
    但我不想告訴高老師數字的真相,寧願一個人獨享這份美好憧憬。十好幾億的營收,別把高老師的胖身子嚇個跟頭。
    可別看高老師不會算算術,心裡卻有一本小九九,影片進入後期階段,他給諸位演員發重要通知說:每人需按各自部落格的粉絲數承包票房,敢不接受這一條款的,就把你最猥瑣最面瓜的一面剪到片子裡……
    唯粉絲數是論的陋習,就這樣開始在這個人格閃亮的劇組蔓延。最近我看到《神探亨特張》的一份宣傳頁面,主演名單所列,全是幾百萬粉絲的大博,哪怕像慕容雪村這樣的打醬油角色。而該片絕對的男一號,因為粉絲數不到其幾十分之一,就找不到俺的名字。當然,咱不跟他計較這個,俗。
    另一方面,那些平日裡炫耀自己的粉絲數如何之多的自戀狂也開始抓狂。為少擔票房之責,像作業本這樣的,居然採用自殺策略,通過觸摸某些單位的G點,成功地使自己自絕於新浪部落格,讓製片方徒喚奈何。
    王小山頓起效仿之心,想通過蒙牛行那借刀殺人之計。可人家連牛都蒙不過去,人更不在話下,並沒有上其大當,反向他獻上深情款款的祝福。結果,王小山自殺不成,卻多了幾十萬的票房任務。據說他憂鬱的罈子臉已經為此縮了一圈。
    寧財神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人緣是不可能讓新浪配合的,便成心在網上說一些顛三倒四的話,激起大家的敵愾之心,倒也奏效,據說每天都在成功掉粉。
    與這些明哲保身的傢伙不同,孔二狗老師最近反倒在部落格上搔首弄姿,顧盼升粉絲。我聽到些內幕,原來是他與一個叫春的人兒陷入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唉,大文豪普希金曾經寫詩揭露過這種讓人昏頭的荷爾蒙:
        這裡躺著一個生病的學生
        他的命運已不可變更
        請把所有的藥都拿走吧
        愛情的病是不治之症
    除了二狗這樣的愣頭青,大部份像俺這樣穩重踏實的老戲骨,均在謀求全身之策。今天早晨,我坐在電腦前茶飯不思,六嫂看一眼俺的早點,已經由豆腐腦變為臭豆腐,不由怒斥道:「你整日價盡在思忖些什麼?」
    我憂從中來,托著俺那豐腴的薛蟠之腮,嘆一口幽怨的薛寶釵之氣:「唉,什麼時候咱的粉絲數能達到六萬以內吶。」


神探亨特四:鏡頭存在感

    高群書老師前幾年拍的另一部紀實風格電影《千鈞一髮》,是被嚴重低估的好片。這種說法我聽許多人提起過。這部片子在籌拍階段,確實找過我來主演。最後為什麼高老師棄俺而不用呢?他的官方解釋是,老六說不了東北話,而主人公是個東北人。
    事實上我後來看了成片,看了馬國偉老師的表演,馬上就知道,換人是換對了,俺自愧不如。
    當然,對馬老師的肯定,並不意味著對俺自己的否定。《千鈞一髮》要的那種感覺,確實非俺所有,而《神探亨特張》……某次在派出所拍戲時,我抽空上廁所,一位民警在俺旁邊共襄盛舉。要知道,我公安機關戒備森嚴,突然冒出個陌生人,是要被盤問的。他扭頭威嚴地看我一眼,正要審訊,突然悟道:你是演老張的吧?
    樣片出來後,有位不明白演員底細的老師問高群書:主演是你從哪兒挖出來的警察呢。當然也有熟人對俺談其觀影感受:你丫怎麼看都像個編稿子的。如此這般,眾口紛紜之下,我們已經完成了別林斯基所說的,由原型張惠領、導演高群書和俺三位一體,創造出了「這一個」。
    這得歸功於高群書老師獨特的愛好:他喜歡使用非職業演員。像《命案十三宗》,許多來自河北農村的演員此前連攝影機都沒見過。
    高老師這種重口味的偏好是緣自何處呢?我理解,因為我們這些非職業演員,沒經受過科班訓練的污染,保持了原生態的神色和表情。用藝術評論的語言來說就是,人性的,更人性的。
    許多人想當然地覺得,沒演過戲的人暈鏡頭,入戲慢,浪費時間,效率不高。沒錯,我們確實在一開始拍戲時緊張得汗比尿多,拍無數遍也找不到想要的狀態,就把導演急得尿比汗少。我們也不懂什麼拍攝技巧,該摔跟頭就實打實地摔,該挨耳光就把臉扇成豬頭,如果劇情需要喝酒,我們就把自己先灌個五迷六道。對了,我們還沒架子,每個藝術家都拿自己當普通人看待。
    但是,只要熬過影帝之路的初級階段,我們就會忘掉鏡頭的存在,忘掉自己的存在,忘掉表演的存在,像活著一樣演戲。熬不過去的只是少數,《神探亨特張》中數十個角色,全被來路各異的妖魔鬼怪成功玩票,只有張恩超老師演一個街頭騙子,灌了自己三瓶小二六聽啤酒壯膽,依然撐不下去,到第二天便臨陣脫逃。不過他在候場時倒巧舌如簧,把圍觀的美麗女群眾說得花枝亂顫。
    頂替張恩超的是江湖人稱「鐵嘴小噴壺」的鸚鵡史航。他那張小奶嘴一旦開噴,口水四濺,便在冬日暖陽下幻化出一道道迷你彩虹。真有路人被他說動了,堪堪上當之際,被另一個同樣當真的路人很好心地阻擋住。
    鏡頭存在感,是一種陋習,我覺得,職業演員比非職業演員更要惡劣。有一次,我的閨蜜嚴歌苓老師拉俺去看《金陵十三釵》初剪本,其中有個鏡頭,是把十幾個國軍戰士一一掃過。那些演員中我只認識佟大為(聽說有許多一線男星紛紛要求在片中打個醬油),但依然一眼就能看出,誰是職業演員,誰是普通士兵演的。嚴老師長居海外,更不認識這些人,看後給張藝謀老師提觀感,她毫不留情地說,這些明星都讓電視劇給毀了,跟那些群眾演員一比,顯得太不搭調。把這個鏡頭刪了吧,太刻意。
    不知道影片公映時,這個鏡頭是否會有修改。但我是不抱希望的,因為職業習慣已經讓他們不可能消除那種鏡頭存在感了,只要一意識到自己是在拍戲,面部肌肉馬上進入創作狀態,攔都攔不住。
    相比之下,我們這些歪瓜裂棗,演技不是好與壞的問題,而是有與無的問題。沒錯,我們也許演不了多麼好,但至少不會像專業影視演員那麼糟,我們不過火,不抖弄,不試圖時刻提醒觀眾:瞧,我有演技。瞧,我會演戲。
    這簡直是一種美德。
    那這種混不吝的信心是緣自何處呢?我理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屬於不可再生型演員,玩票又不是飯碗,過把癮就息影。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咱不是業餘演員嘛,演得好,那說明咱會演戲;要演得不好,那也是片子沒拍好,沒剪好,沒導好,就跟俺沒什麼關係了。
    唉,古希臘哲學家六哥拉底說過:
    什麼是中國人?就是全世界中最善於委過於人的人。


神探亨特五:現掛

    當年有一套大書World Music,網羅全世界科班體系和商業體系之外的民間樂風、樂手。做版權引進計劃時(後因故未遂),我將書名改為《他們不識譜,但他們會唱歌》。仿此標題,我們這些業餘演員如果為自己吹捧,可以說成是:我們沒演技,但我們有智商。
    我們的智商體現在什麼地方呢?
    《星球大戰》中,哈里森·福特飾演的韓素羅船長和莉亞公主是一對歡喜冤家,倆人一直把愛意表現為厭煩,吵個不休,直到《帝國反擊戰》一集,韓船長被敵人抓住,要被凍結成碳化固體來囚禁。生離死別之際,莉亞公主忍不住說出「我愛你」,老韓回答道:「我知道。」據說喬治·盧卡斯原來的劇本中,他的對白是俗套的「我也愛你」,但被哈福靈機一動,改成了這個。——這就是智商。
    按照原本寫好的台詞來演練,彼此都知道對方的下一句是什麼,於是演員的反應也是預備好的,無論多麼吃驚的表情,都像早就吃下去又現吐出來。而類似哈福大伯這樣出其不意的台詞,才會讓莉亞公主真的動情——大家去看看她的表情吧。
    高群書老師應該是在籌備階段就預想讓這幫沒臉蛋有腦子的雜碎來演了,所以每每一個演員到位,他都要說,別理劇本,你自己發揮,把那意思演出來就行了。於是,大家就開始現掛,臨時創作出許多對白,以及細節和情節。原本是一個人寫的本子,這麼一折騰,變成了幾十人來當編劇。比如史航老師演街頭騙子,導演沒給他台詞,只交代了任務:你把對方說得信你,願意把錢掏給你,就行了。史航老師頓時陷入創作狀態……唉,他本來就是編劇。
    當然,脫離劇本不僅對說話的人是一個考驗,對聽話的人也有較高要求。說出一句劇本里沒有的台詞,對方得有反應,有應變能力,否則就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戲接不下去了。好在……我們沒演技,但我們有智商。大家的智力水平比較接近,所以還能玩得下去,電光火石,見招拆招,迸發出許多亮點。
    客觀地說,我不是一個擅長動嘴皮子的人,想表達的事情,動筆寫出來反倒更自如,現掛時經常掉鏈子。牟森老師總結俺屬於「遲疑派表演」,就是「慢半拍」的反應速度。所以許多時候我都是看著他們耍寶,或到第二天早晨睡醒後一拍大腿,唉,當時為什麼不這麼這麼說呢?
    記得有一場戲,是我跟辦案小組開會,說到一個逼捐的事兒,我順口說了一句:「這不他媽紅十字會嘛。」大家頓時樂了。效果很好吧?俺當時也有些得意,但當晚躺床上總結自己的表演之路,卻後悔得不得了。這屬於「以不朽狀速朽」的毛病。所謂「以不朽狀速朽」,就是……比方說吧,你可以說「老六寫得跟魯迅似的」,但不能說「魯迅寫得跟老六似的」。像中國紅十字會這種垃圾,是不配進人人類文明史的,而我們的《神探亨特張》,可是要流芳六世的哎,怎麼能讓它掛進我們的片中呢?
    這種不靠臉蛋和身材的電影,現掛是其魅力,但又極可能傷害影片本身。
    我一面在拍攝過程中逐漸適應這種現掛的方式,一面又反思自己的自由創作是否得體。電影是個限制性極強的藝術產品,不到兩個小時時間,卻要交代好要交代的事情,完成要完成的使命,如何分配自己的那點兒智商,成為很消耗智商的事情。到拍攝後期,我的心得是:演電影實在不應該是件抖機靈的事兒,真正有智商的演員,是不會凸顯自己的聰明伶俐的。
    無招勝有招。俺就這樣讓自己蛻變為一個知道老老實實演戲的老戲骨。
    個中原因:一,大家的審美比較接近,都懂得「傑克李」(節制、克制、理智)的可貴,我上面提到的那場戲,最後就被高群書老師給刪了,英熊所見略同;二,到一定歲數,就自然知道收斂了。我前段時間給一位老前輩寫信,想起十幾年前與他吃飯,為顯自己見識廣博見解深刻,每次都要挖空心思說許多輕狂的話,丟人啊,以為人家多稀罕似的。
    瞧瞧,什麼叫智商?我們只用一部片子,就學到了一個演員的自我修養。


神探亨特六:真正的主角

    兩月前我流竄到南京,請當地的民間觀影舵主衛西諦老師吃了頓飯。席間問道,南京分幾個區?衛老師翹起蘭花指一一算來:鼓樓、玄武、下關、白下、秦淮、建鄴、雨花……我急忙攔住他:您告訴俺共有幾個區就行啦。愛較真的衛老師依然嘟囔了一會兒才說,大概有十來個吧。
    好,你在各區成立影評人協會,然後各發一個影帝給我。
    衛老師幾欲暈去。
    反正,俺要從你這裡拿十個影帝走,指標已下達,官人我陪你走六個酒。我蠻橫又諂媚地說,來,許個願吧~~~~~~
    有分教,我早已立下雄心壯志:俺要憑《神探亨特張》一部片子,摘下六十六個最佳男主角桂冠,真正實現「拿獎拿到手軟」的美好意境。
    不僅如此,咱還特別追求這些獎項的含金量。行至滬上,我又拜會了上海灘觀影界腳夫妖靈妖大師。除明確指標外,還要求與俺同獲提名的人選要好好斟酌一下,最好是強尼·德普、陳道明、哈維爾·巴登、梅麗爾斯·特離譜這樣的。如此對手,敗在俺的手下還有點兒意思,要國內螢屏上那些大瓜臉,饒了他們吧,勝之不武。
    除了這些精密安排外,俺也對自己做了精心準備,用各種方言演練了獲獎詞。包括坎城口音的法語、柏林口音的德語和威尼斯口音的義大利語,至於奧斯卡味兒的英語,就算了吧,俗。
    我的獲獎詞是:這部電影的主角不是我,而是這座城市。
    是的,即使像俺這樣的絕對男一號,在片中也連個特寫鏡頭都沒有。高群書老師解釋,一是因為老男人的臉太糙,沒什麼美感;二是罈子臉離太近會擠爆螢幕。於是,我們這些在冰天雪地裡辛勤出演的老胳膊老腿,都淪為影影綽綽的背影,而真正的主角,正是這座叫北京的城市。
    高老師用絕對業餘的演員、絕對專業的攝影,記錄下了這座城市在這個時代裡的聲音和質感、面孔與表情。事實上他是早有預謀,看劇本時,我問他,您是想拍成《塊肉餘生記》,還是《清明上河圖》?他回答:二合一。
    編輯《讀庫》的各類稿子時,我經常有一個感觸,我們所知所居的北京,與中國任何一個鄉村(哪怕只是在京郊)的距離,都遠遠大於北京與紐約、北京與倫敦之間。而在《神探亨特張》拍攝期間,鏡頭所及,我的感觸更深,就在這個城市裡,一座寫字樓與旁邊的貧民窟之間,也同樣是遙遠無比的距離;擁擠在一起的不同人群,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樣陌生而不可知。
    我們的拍攝,大多沒有出四環路,卻完全是《杜拉拉升職記》之外的一個北京,甚至也是我們目力範圍之外的一個北京。那些擁擠逼仄的群租樓,豬籠寨般的城中村,平時從你面前流過、你的眼光幾乎不做絲毫停留的人們。
    那個國際化大都市,就像被PS過的明信片,而被抹掉的,就是這些活生生、油膩膩、冷冰冰又熱烘烘的市井煙火氣。希望《神探亨特張》能把它撿拾回一點點。

    好了,俺的藝術人生就回顧到這裡。真夠矯情,不到兩個小時的電影,卻讓大家用兩個多小時來看這些文字。
    把想說的都寫出來,接下來,俺將沉默得像塊大金子似的。上海電影節之後,這部電影會公映,例行公事的宣傳推廣,紛紛交口的前戲,以及罵罵咧咧的事後煙。一想記者要問「這次拍攝給你印象最深的是什麼」這樣的片湯話,俺就想吐,又想到自己還得回答「我最大的願望是世界和平」,吐啊吐啊就習慣了。
    現在好了,不管對方甩出什麼無腦問題,我都回一句「詳見鄙部落格」,然後繼續思考自己的人生即可。
    兩年前,一部美國大片引進,就像此前所有的大片一樣,總惦記著要去看,如果沒看上,就感覺空落落的,但那一次,我突然意識到,為什麼一定要看呢,就像在盡一個義務?從那次懷疑人生之後,俺就不再跟欠他們似的了。
    是啊,不存在這種義務。
    《神探亨特張》也是這樣,一部小小的電影,就是上了新聞聯播都沒用。但是,即使大家不看這部片子,如果平時見到有點兒髒亂差和怪味道的勞作者,能夠不甩出輕佻的嫌惡嘴臉;見到你們家小區警衛,哪怕不和聲細語,但至少不盛氣凌人;快遞員給你送件晚了會兒或怕丟東西求你下樓來取,別又投訴又抱怨的跟多大事兒似的;在餐廳吃飯,服務員又是給您倒茶又是給您打包,您多少幫把手,別翹著二郎腿就知道剔牙;如果您在衙門口工作,能讓老百姓少跑趟腿就耐心多解釋一下;以後有了權力,制訂跟買房升學有關的政策時,能想到你們家的孩子是天使,別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就夠啦。
    法國人菲利普·德朗說:目光決定了世界。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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