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小能七九西

2012-07-29 12:37:40

這片講的還真不是希臘人,而是夾在希臘和土耳其之間的Rum Polites的離散史


Rum Polites, often referred to as Constantinopolitan Greeks in English, konstantinoupolites or Polites in Greek, Istanbullu Rum in Turkish.

Rum is the Turkish word for Romeos, Roman, after Eastern Roman or Byzantine.

The term Polites has a further significance in indicating an attachment to an urban legacy as the word Poli means city as well as Istanbul, the City.
The word Poli is also used, in capitalized version, not only as an abbreviation, but, also as a reminder of the city's position of being the biggest and most important urban center in the Greek world and beyond - a status it retrains in the biggest and most important urban center in the Greek Ecumenical Patriarchate of the Orthodox Church.

--

最初看《香料共和國》的的感動源於對伊斯坦堡戀戀不捨的痴迷。當伊斯蘭教阿訇的吟誦聲迴蕩在伊斯坦堡灰色的天空,藍色清真寺、聖索菲亞、盤旋在博斯魯斯海峽上的海鷗一一呈現,穿過一排排房屋高塔與清真寺,那個更日常的伊斯坦堡出現在觀眾眼前,面朝麥加禮拜的虔誠穆斯林、在天井中洗衣的婦人與嬉戲的孩童,還有繁忙喧鬧的集市,和中間那一爿講土耳其語的「希臘人」開的香料店……看著這50年代的伊斯坦堡,瞬間便將我拉回到了在那兒幾乎不眠的日與夜,第一次與記憶撞個正著,幾乎被擊中心臟——我多麼想念那裡啊!

所以我想,大概這部《香料共和國》不僅是關於人生流轉之間繫在心頭的童年往事,也是關於伊斯坦堡這不可言喻的魅力的吧。

其後在做功課的時候,無意中翻閱了一篇博士論文,研究的對像是關於一群叫做「Rum Polites」的居住在雅典的土耳其東正教徒以及他們與伊斯坦堡的城市認同之間的關係,而這一群人和他們的歷史正與《香料共和國》對上了號。於是我才漸漸清晰,原來Fanis一家的經歷並不只是屬於他一人的記憶;原來無論是用土耳其人,還是用希臘人來稱呼他們都是一種誤讀,他們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獨特而或許並不受公認的稱呼,代表著他們早已被封塵被否認的過去與身份;原來《香料共和國》中Fanis一家經歷的顛沛流離與糾結痛苦,並不是關於夾在土耳其與希臘這兩個現代民族國家之間的身份認同危機,而是關於一群被困在過往的歷史中,無法被定義的古老族群身份和記憶失落的現代悲劇。於是,這個似乎瀰散著淡淡的清新與憂傷的童年掌故,便一躍走進了血色慘澹的現實之中。

在這篇論文的序言部份,作者記述了他第一次接觸到這群如今生活在雅典的Rum Polites的經歷,而這一段旅程堅定了他將這個族群作為研究對象的信念。1998年的夏天,這個生活在伊斯坦堡的土耳其人獨自來到了雅典Rum Polites的聚集區,正午悶熱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他幾乎不知怎樣開始他的採訪調查,這時幾個當地的年輕人有說有笑地走到他附近,用生硬的土耳其語交談著,作者無意聽到了他們講的幾個笑話,嘴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意,這幾個青年留意到這個細節,立刻氣勢洶洶地質問他在笑什麼,作者窘迫地解釋道他來自伊斯坦堡所以聽得懂土耳其語。一聽說他來自伊斯坦堡,剛才還充滿敵意的這些年輕人立刻友好熱情地圍住他,七嘴八舌地詢問他住在哪個區家鄉在哪裡,直到確保他如同他們一樣都是伊斯坦堡土著,更是興奮不已。在聽說他此行的目的後,這些年輕人立刻主動提供了幫助,告訴他平日Rum Polites常去的酒吧,甚至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他們不斷地告訴作者,所有的Rum Polites都會很樂意接受他的採訪,因為他們非常希望講述他們的故事,讓別人知道他們的歷史。

看到這裡,我不禁想起了《香料共和國》中Fanis,他的父親還有爺爺對伊斯坦堡的那種感情,那與我們這些與之萍水相逢的愛慕者是截然不同的。而我也或許理解了導演為何要細心地鋪陳許多微小的細節,去這樣拍一部或許大多人並不能完全明白其深意的電影。他正如同其他的Rum Polites一樣,以電影為語言,記述他的故事,這一段Rum Polites的離散史。對觀眾而言,這個故事就像一道色香味兼具的佳餚令人回味無窮,而對於當事人而言,這其中的每一個細節都飽含著他們隱秘的回憶與無言的辛酸。

感受到導演用意至深的,不僅僅在於外交官與他的兒子,也不僅僅在於那個陰冷的伊斯坦堡的夜晚,影片中許多不經意的細節裡頭都大有文章。

比如當主人公一家搭上火車離開伊斯坦堡的那一晚,火車鳴笛出發時站台上一閃而過的肖像,正是現代土耳其之父凱末爾,也正是他的世俗化改革開始不斷影響Rum Polites原本富足平靜的生活;而在Fanis父母爭吵中曾提及Fanis的父親曾與美國大使工作,那時家裡還有電冰箱的日子,或許與1938年開始土耳其政府限制Rum Polites從事的職業範圍,並在二戰中向他們徵收高額的稅收有關;而片中Fanis爺爺的舊傷則是在希土戰爭期間留下,過去四百年與穆斯林和平共處的Rum Polites在戰場上卻忽然倒戈,與自己昔日鄰舍兵戎相見,自此之後土耳其境內反Rum Polites的情緒時不時便會大規模爆發,而影片中一位老爺爺提及的50年代那場讓他一直膽顫心驚的動亂,正是歷史上破壞最大的反Rum Polits暴動之一……

國家政治與個人命運的結合在這部電影中不僅僅只是一種噱頭和影射,而是實實在在幹涉,這是它比《阿甘正傳》這類的影片少了些詩意矯情多了份殘酷的地方。而甚至無需刻意張揚的展示,時代留在Rum Polites的生活和心靈上的傷痕就如同這些稀鬆平常的對話一樣,已經如影隨形成為了他們的一部份。

無論是過去的君士坦丁堡,還是如今的伊斯坦堡,它的魅力都叫人無法抵擋。它就像是一個時時刻刻都在創造發生著奇蹟的一千零一夜,變幻出不同的樣子,卻又顯得糙然而漫不經心。這裡有與天地共生的海峽,有東正教與伊斯蘭教最宏偉的遺蹟並存,而它的現代城市就像是一部80年代的歐洲電影,它充滿著不穩定性,因此給它幪上了一些危險與神秘感,就像土耳其男子那深邃的眼睛一樣讓人不由自主地沉醉。連一個匆匆過客都是如此,更何況是生長於斯,見證過查士丁尼的豐功偉績,看著Mehmed II的鐵騎踏破城門,在Galata區與五湖四海而來的移民跟商人共同經營著這座城市的拜占庭人。正如同Fanis的父母在餐桌上的爭吵都會引經據典扯上拜占庭皇帝,在這一群走入20世紀的人在精神遺存上仍活在中世紀裡,如果說他們的民族認同是基建於怎樣的一份集體回憶的話,毋庸置疑一定是那座傳奇的城市,東羅馬帝國的首府,東正教世界的中心,受耶穌基督與聖瑪利亞庇佑的永遠不會淪陷的「城上之城」。是的,即便今日他們牽掛的是伊斯坦堡,但在他們心中總是有一個君士坦丁堡永遠鮮活。然而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後,這座城市的歷史被另一個民族另一個帝國取代,於是當拜占庭從一個人來人往生氣勃勃的都市,變成牆上的馬賽克和大學中的一門古老學科之後,他們便成了沒有了過去的人,誰會把自己跟一個已經滅亡500年的文明扯上關係呢?於是他們成了土耳其人,奧斯曼帝國中的居民,他們與穆斯林比鄰而居,卻始終保持自己的信仰與文化。

1930年代開始,他們從土耳其人變成了希臘人,因為在文花上顯然他們與希臘更為親近,但在希臘的遭遇卻更為辛酸。他們因為不了解近代希臘的歷史,不知道民族英雄的名字而被認為缺乏國家榮譽感和民族熱情,或許是一種傷害;但對他們而言更傷人的,是當周圍的希臘人帶著懷疑詢問他們是否受洗在家鄉是否有教會,這更像是一種侮辱。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們所來自的城市,那裡有著全世界最宏大最雄偉的東正教堂嗎?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座曾被成為君士坦丁堡的城市從公元330年開始便是東正教世界的中心,是普世東正教宗主教寶座所在的地方嗎?難道他們不知道一千多年以來我們的祖先是與拜占庭皇帝與皇后一同在聖索菲亞崇拜上帝的嗎?世界寶座之下的子民如今卻被同宗信仰的弟兄姊妹,以宗教權威的態度來萬般檢驗,可他們在伊斯蘭的鐵騎苦苦堅持信仰多年,甚至正是因此才被含淚從他們的家園放逐至此的呀!他們被迫戴上了希臘人的身份,而希臘更劫掠了本該屬於他們的那份宗教情懷與自豪,拜占庭的地位在它自己的文化傳統中再次被否定,而Rum Polites的身份與記憶終被取代消散。

或許片中導演對於語言的採用編排或許正是表達了這種暗示,在60年代的伊斯坦堡Fanis一家說的是土耳其語,數年後的希臘他們說的是希臘語,但當Fanis重返土耳其與他童年鍾愛的女孩相逢之時,導演卻讓他們操著生分的國際通用語,英語。為什麼主角不再說土耳其語了?這是否符合現實?或者這並不是導演所考慮的,對他來說語言或許象徵著傳統與記憶的延續正在逐漸式微,他或許已經預見到隨著時光流逝,他們這一群流離失所身份模糊的離散的異鄉人,也終將落地生根,他們或許終要承認他們再也回不到那塊他們繁衍生息了上千年的土地,而他們夢中的那座城上之城也終將淡去,無論在回憶中她如何美麗,也終是他鄉。

這是關於導演的回憶,雖然他生命的主菜發生在希臘,但他至少有過滿是香料的閣樓,博斯魯斯海峽上的紅傘和為他起舞的土耳其少女,然而他的子孫,他的子孫的子孫呢?20世紀的歷史對Rum Polites來說尤為殘酷,他們為了自己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傳統苦苦堅持了400多年,卻最終發現自己被遺棄在了時光里,這世界在前進而他們卻找不著可以寄託往事的根,沒有了家鄉的他們雖然以講述與回憶的方式苦苦維繫自己的記憶,但或許就如影片中Fanis再次回到已經人丁零落的聖喬治座堂,他幫助那位顫顫巍巍的老人點起一根蠟燭,正如當年他的爺爺為他所作的那樣,但一陣冷風吹過,微弱的燭光便應聲熄滅。也許最終有一天,Rum Polites這個名字也將走入冰冷的書本中,而那座曾活在Rum Polites心中又真又活的城上之城,就如同漫天星光一般,只成為一個遙遠的傳說。

「他壓根兒不想離開伊斯坦堡,我們誰都不想離開,說什麼都不想。伊斯坦堡是城上之城,它是全世界最美的城市。美妙的音樂、燦爛的夕陽,還有閒話家常和希臘分不開,在我們被通知滾蛋那晚,移民官在我耳邊說,只要我改信回教,我們就能留下來,不會有人再傷害我們。你想知道這些年來我揮之不去的夢魘嗎?那就是我沒有當場拒絕,我遲疑了足足五秒鐘,願上帝原諒我,那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五秒鐘,想像中的希臘比較美,比搬來之後實際所見的更美。願上帝原諒我。」——《香料共和國》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