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現代的月光

這不是我最喜歡的片，我只看了它一遍，而且那一遍都不是多認真看完的，因為連個短評都沒有。這也不是最觸動我的片，如果硬要套「用黑色幽默講一個關於女人的辛酸故事」這種簡介，那《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可能更讓我覺得滋味奇詭複雜。相比起前者，這部片要平淡得多的多，甚至，還有點碎。
但這部片就是這麼奇怪的讓我一再想起。在地鐵上看手機新聞的時候想起，走在路上聽到旁邊人八卦的時候想起，上網的時候無端端也會想起。想起斯琴高娃的毛線泳衣，想起彷彿有著氤氳水汽和蟬鳴的對戲夏夜，想起那輪一再出現的月亮。

你的幸福是什麼？
是那輪月亮嗎？它碩大，金黃，圓潤，完美無瑕，皎皎的填滿整個窗子，它從孩提的時候就出現在你的幻夢裡，但從什麼時候起，你覺得，它只能出現在夢境裡，你不再相信，它可以照耀每一個人。
因為別人從沒有提過自己有這麼一輪月亮；因為別人恥笑你關於月亮的渴望；因為別人總會好心的告訴你：那是假的。真的月亮不可能是這樣的。永遠都不可能。
到後來，你也覺得，它即使出現，也只是幻象。到後面，別人跟你說：我看到了一輪好大的月亮誒。你好心的說：那是假的。

爺爺有五個兄弟，最小的那個，我叫他六爺爺。他是兄弟里接受新式教育最多的人，讀完書以後，還做了一輩子的老師。他性格很激烈，常常覺得自己不幸福，非常的不喜歡他的家庭和幾乎每一個家庭成員，很喜歡來我家抱怨。小時候放學回家，常常聽見他慷慨激昂的說：如果不是怎麼怎麼樣，我早就。。。。。
後來過了很多年，六奶奶得了癌症，熬了一段時間去世了，他沉寂了一段時間。那時我已經大學，但有一年的暑假，又常常在家裡看到他，依舊感慨激昂，但笑容多了，神采突然年輕了不少。後面慢慢就聽到大人們偷偷摸摸的講八卦，說他「戀愛」了，對方是一個外地的小老太太，五十歲左右，小兒子只比我大一點點。他想和對方結婚。
講的多了，飯桌上有時也講，說他兒女都非常憤怒，要斷絕關係，哭，鬧，罵，撒潑。見人就說：我爸瘋了。
六爺爺再來，神色里漸漸憔悴起來，只是對著爺爺嘆氣。又大概是從爺爺那裡知道我支持他，常常誇我懂事。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不再來我家。
後來聽說，他不再提結婚的事，但開始愛住院，頭痛好了胸痛，胸痛好了腿痛。他兒女忙了起來，有次我回家，聽到他兒子在客廳裡慷慨激昂的說：畢竟他是我爸，我不能不照顧他，我這也算是個孝子！大爺你說是不是？
我倒水給他的時候，順手打翻了杯子。

再見到六爺爺的時候，我嚇了一跳：他比以前矮了三分之一，不講話，出聲前手先抖，拄拐，走路需要人攙。他兒子洋洋得意的說：大夫說了！老爺子就是不願意自己走！沒事！到哪兒我接送他！
讓我覺得悲哀的是，這甚至不是一部電影。
而我不再有機會去問問他：你是否覺得不滿

許鞍華是個好導演，她不是才華出眾的，不是技術超群的，但是她有一顆細密的心，任何一種心酸或者尷尬都逃不出她的眼睛，被她記下，消化，然後誠懇的拼貼還原出來。她拍出來的故事，常常有種半新不舊的感覺，有點灰，有點皺，有點捉襟見肘疲於奔命，卻又極力體面清淡。有時記憶會做好事，比如寬容一個人對你曾經的傷害，有時記憶也會作惡，比如忘了一個人他曾經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也有自己的一張臉。
又也許，那才是生活真正的樣子。

最近一次想起這部片，是劉翔退賽以後。
簡單的一件事，本來過去都過去了，但當冬日娜始終出現在郵箱首頁時，當各大報刊爭相拋出各種標題時，當各色媒體大顯神通不停披露「知情人」「真相」時，當劉翔父母「求全國人民原諒兒子」時，我又想起那輪碩大，金黃，圓潤，完美無瑕的月亮。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