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蓮娜的人生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很多年前看海上鋼琴師，只覺得唯美、浪漫之外，就剩空無一物，非常的好萊塢。心想一個義大利的導演拍個英語片出來，就是為了取悅英語觀眾。所以看瑪蓮娜，也只是帶著看豐乳肥臀的心態。直到最後，瑪蓮娜提著菜籃子的背影一步步遠去，我才明白，托納多雷的水平遠比同樣取悅英語觀眾的李安強太多。
我不知道：「西西裡的美麗傳說」這個譯名誰起的，該譯名是我多年不看此片的很大原因。太香艷，太軟，完全看不出電影的多重含義。義大利片名就是片中女主的名字，瑪蓮娜。瑪蓮娜就瑪蓮娜，直譯又何妨？
西西裡的大美女，衣著出挑，特立獨行的瑪蓮娜，成為眾人議論的中心，源於丈夫從軍，她一人守家。村民認定人前光鮮的漂亮女人，人後一定是個蕩婦。如今丈夫不在，大家都等著看她與人私通。男人們個個垂涎於她，有關她的流言廣佈，連小孩都為她傾倒。

二戰來臨，墨索里尼說義大利要打偉大的戰役，沒人反對，該從軍的從軍，該喝彩的喝彩，剩下的飽食之眾，男的繼續垂涎瑪蓮娜，女的巴不得看她當眾出醜。鄉民對戰爭的最真切感受，源於兩個死人。一個是瑪蓮娜的丈夫，戰死，另一個是瑪蓮娜的父親，因盟軍空襲而死。

瑪蓮娜僅有的親人前後腳走掉，無所依傍的她，從未獲得真正的同情與幫助。因為美艷，她依舊是男人慾望的對象，因為貧窮，有錢勢者可藉機欺侮她。而嫉妒的女人們，正式把他列為蕩婦。她的孤獨，她失去親人的痛苦，從未有人去體味。沒人幫助她，沒人安慰她，連深愛著她的小男孩，也完全被成人們的思維方式左右，只會思考她到底是蕩婦還是貞女。

導演在批判。就像當年魯迅批判麻木的國人一樣，西西里微縮了整個義大利民眾的麻木。他們不會思考，不加辨別，只看著眼前的生活。二戰後對德國納粹的審判中，戰犯多以自己只是聽從上級命令為由，為自己戰時甘做納粹犬牙辯解，漢娜阿倫特於是創出」平庸的邪惡「一詞，說明一幫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何以在不會獨立思考的情況下，成為惡魔的幫兇。這個詞，某種意義上可以用在本片的民眾身上。導演在反思，為什麼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可以大行其道，最終把國家拖向罪惡的深淵。而惡在本片，縮小為對弱小者的冷漠，對外來人的敵意（瑪蓮娜不是本地人），最重要的，是將具體的人加上標籤，最終形成一種慾望的符號，剝去其作為人所應得的關心、理解。這種將人異化為符號的做法，我們這個時代在在皆是，不用多說。具體到本片，瑪蓮娜就是那個符號化的人，慾望的對象，於是她的一切作為人的情感，沒人關心。她的悲劇，於是成為整個民族的悲劇，或說所有獨裁體制下的民族的悲劇——墨索里尼，希特勒，史達林還有毛，都是這個悲劇的締造者。他們創造概念，把人做成標籤變成符號變成數字，隨意增刪。可是回到」平庸的邪惡「這個概念，我們就明白，獨裁者之能大行其道，跟民眾無能於獨立思考有很大的關係：瑪蓮娜被大家意淫時，沒有人站在她的立場上說過話。好像整部片子裡，只有一個場景里，出來了一個不知道是從哪個口中出來的聲音：」她該多不容易啊「然後馬上被眾聲喧譁所掩蓋。這也是一個隱喻：理性的聲音總是勢單力孤。

片中小男孩是介紹瑪蓮娜生活起落的關鍵人物。某種意義上，小男孩對瑪蓮娜的偷窺，也讓觀眾成為合謀的窺淫者。既嚥著口水看她的衣帶滑下，露出光潔的乳房，也含著悲憫看她默默承受失父失夫的悲苦，以及在孤立無援時被人強姦，被當眾剝衣剃頭的屈辱。另一方面，觀眾處於旁觀者的超然位置，就必須獲得與男孩不一樣的觀感，必須反思，必須痛恨男人的冷漠，女人的嫉妒。在這一切之上，還要為瑪蓮娜分擔痛苦。瑪蓮娜在片中幾乎不發一言，從不控訴自己所受到的不公，她忍受，她行動，雖然換來的是更多的屈辱，但觀眾必須看得到她處境的艱難，她的選擇在那個處境下的合理性。只有這樣，我們才體會瑪蓮娜的閃亮之處：在困苦中隱忍，在絕望中前行。而這樣的人，我們知道，才是推動歷史，推動民族進步的力量。

後來情節大轉，丈夫居然沒死（雖殘了一臂）。他曾為國效力，保衛家園（至少他相信是這樣），回來卻得不到一絲榮光，自己的房子被鄉民所佔，而日夜思念的妻子，也早已不堪屈辱而離開。男孩想辦法告訴他妻子的去向，這對各自承受了不同苦難的恩愛夫妻，終於挺著胸膛回到城裡。

瑪蓮娜自己出來買菜，曾打罵她，剃光她頭髮的婦人們，此時也對她表示禮貌。她有遲疑，卻也不卑不亢，以禮相還，獨自拿著菜籃子，多少有些蹣跚，卻邁著穩重的步伐走回去。她走向自己的家，也走向一個新的人生。戰後的義大利依然貧窮，她的日子不會好過多少，但至少家園還在，丈夫還在，自己也還在，經歷了那麼多屈辱，還有什麼可怕？她多少有些蒼涼的背影，我總覺得像徵著義大利從戰爭的殘垣斷壁中緩緩脫離出來，邁向一個不同的方向。

最後成為大人的男孩的旁白說，他很想趕快離開，好像要離開純真，離開她。後來他遇到了很多女人，摟著他要他永不忘記她們，而自己真正沒有忘記的，卻是這個從來沒要求自己任何承諾的瑪蓮娜。

這話很明白，就是在說故土，瑪蓮娜此時真正代表了故鄉。
不過這個含義，我能力有限，無力探究。

作為觀眾，我心滿意足地體驗了一場人生，高度戲劇化，卻完全有現實可以映照的人生。至少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所有被本片觸動的人，都有類似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