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昨晚看完《蝴蝶飛》已然將近午夜，但覺心底有無數條絲絲文字的細流想要湧出。躺在床上回想著整部電影，決定了寫這篇影評是我今天起床的第一動力。

本來，昨晚我想的影評名字就叫做Linger，即是片頭出現的英譯名。自認為這是比它的中文名「蝴蝶飛」更清楚地傳達影片意義的名字。然而剛剛敲起鍵盤的一瞬，我想的是：寫出我讀到的，而不是電影裡講到的。於是便有了這個新名字——化。

化。
化什麼呢？
單純從影片本身來看，是死去的靈魂化成蝴蝶，飛往極樂。但當觀畢影片，進入更深刻的思索，整個故事的講述其實是在化我們心中的怨。
《蝴蝶飛》在嚴格意義上講並不是一個悲劇，只是以一個悲劇作為開端，旨在告訴我們更重要的事。

導演給觀眾講故事一般有兩種方式：一是又講了故事，又告訴了你答案；另一是只給你講故事，不給你確切的答案。前一種形式拍出的作品好就是好，壞就是壞；而後一種形式的作品，卻總是褒貶不一。比如，張藝謀導演的片子多屬於前者，陳凱歌導演的片子則多屬於後者。至於杜琪峯導演，我不甚了解，只是單純論這《蝴蝶飛》——它實在是後者的典型。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蝴蝶飛》是一部香港愛情電影，由杜琪峯導演，李冰冰、周渝民、張耀揚等主演，講述了本是一對甜蜜戀人卻陰陽相隔的故事。」
以上是百度百科的劇情簡介，我可以說它除了主創資訊以外是完全錯的。
首先，它不是一部愛情電影。你可能想問愛情電影的定義是什麼？可能定義這種事誰都不好辦。但是把定義變成主題以後，答案可能就簡單多了。愛情在《蝴蝶飛》中只能算兩條主要線索之一；另一條是親情。但線索終歸是線索，線索盡頭想要傳達的東西才是一個文學或藝術作品的主題。

故事很簡單，簡單到不行，簡單到讓人似乎喪失耐心而覺得俗套。但我想在這裡強調的是：因為這個故事接近生活，或者說是完全貼合我們的生活，所以顯得不那麼惹眼。因為生活總是那麼routine，沒什麼波瀾到讓人喪失激情甚至厭煩；有時一旦有了波瀾，那一定是一些重大的變故——影片中表現為男主人公東東的死。

東東的死關係到兩個人——他爸爸，恩佳。
為什麼先說到戲份相對輕的他爸爸呢？恐怕大家都清楚，童年經歷對一個人一生至關重大的影響。這樣一個母愛在其成長中缺席的男孩與一個暴躁的、看似毫無父愛可言的父親朝夕相處。雖然長大以後的東東搬了出去，但有些東西已經潛移默化地形成。比如——解決問題的方式。耳濡目染，東東看著爸爸大肆喝酒抽菸、從不控制情緒、從來都用極端的手段處理問題、從不表達愛——這些是讓這個男孩所厭惡的，而這些卻是他一生都註定擺脫不掉的。
於是，當現女友恩佳以一種不太光彩的手段傷了前女友校花的心，他的爆發、他的追車、他的離世——一切都是那麼的意料之內、情理之中。
童年的影響加之青春的躁動，在腎上腺素與荷爾蒙的綜合作用下，東東直挺挺地插進了前方面包車的殘骸之中——此刻的我彷彿聽到宮本武藏在說：「誰能阻止得了少年武士的赴死呢？他們聽不到啊，他們聽不到。」

東東為什麼死？其實還是和他父親有關。在他成長的過程中，除了珍貴得讓他想拼命忘記的一次出海經歷，他眼中的父親是壞的。父親，唯一的親人不愛他，這種遺憾造成的心理極度不安全感讓那一問「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我還是耍我？你說，你是不是真喜歡我？」的原有意義以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擴大了。外表的英挺、成績的優異與運動上的造詣都不會給這個男孩的內心添加任何一絲安全感——而唯一的安全感卻在一番雲雨之後被那個剛剛與自己的身體進行過最親密接觸的女人給無情切斷。東東於是暴怒，於是衝動地尋死。或許他從未考慮過生死，畢竟按常識來說，一個獨立、資優的大學生不可能無視交通安全。所以我們懂得：東東的行為，只是為了求證他心裡更重要的事——只是這件事，他到死都沒得到答案。

這就是東東的怨——讓他卡在陰陽世界之間三年之久的怨。

除了東東以外，怨還存在於恩佳和東東的父親心中。

客觀講，恩佳就是一個小三。不過小三這個詞吧，我們只是在用道德層面來衡量，在法律上其實是不用承擔責任的。她看過一眼便喜歡上了東東，而東東亦是對她一見鍾情（雖然。。。我很不能理解周渝民為什麼會一眼看上李冰冰。。。）。他們在一起了，時間不久，因為東東還沒有跟她談論過家庭。他們的感情又有多深呢？無非又是荷爾蒙與腎上腺素的作用罷了。學生時期的小情侶玩玩鬧而已，我們真的沒有必要用「人鬼情未了」的尺度去衡量東東和恩佳。
片頭的床戲並不是為了激情而激情：它一方面引出男女主人公後面的爭吵以及男主人公的離世，另一方面則是暗指了影片的主題。也就是說，這樣一個人類中兩個個體能夠達到的最親密狀態都不足以證明那句「我真的喜歡你」——東東怨的是：佳佳你睡都跟我睡了，說一句「你喜歡我」卻還那麼難；恩佳怨的是：我睡都跟你睡了，你還為了前女友的事指責我讓我說一句莫名其妙的「我喜歡你」，你真的很無聊。所以恩佳在被東東敲車追問時說了那句「我沒時間陪你玩」。

那麼，什麼是恩佳的怨？
三年的時間，她靠藥物維持著生活的正常秩序。片頭交代了她的噩夢——被困在棺材裡，眼見東東騎著機車穿透迷霧衝向自己。似乎，劇本除了這個急速閃過的夢境和有關藥物的敘述以外，並未過多地交代恩佳的心理狀態。然而，陳律師的一句「我忘了你不能坐私家車」的細節讓我們恍然——其實恩佳一直都還活在三年前，她卡在那個悲劇的縫隙里爬不出來。藥物只能暫時幪上她的雙眼，卻從未將她真正抽離。我想，她一定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不讓他一下，就說那句早已在心中說過的「我喜歡你」，或許這樣，一切就會從此不同。然而，恩佳終究是回不去的——她不敢面對也不敢前進，只有被卡在三年前。她雖然活著，卻和死去的東東一般，都沒能渡過去。這也就是為什麼她一旦停藥就能夠看見東東，而她的潛意識，也一直在等著他來化開自己的怨。

恩佳不敢面對東東；東東不願面對父親。
兩個被困住的靈魂的相互面對化得開三個人心裡的怨的故事，才是《蝴蝶飛》真正要講給我們的故事。
所以此刻，早已無關愛情。
這也是我在本文開始時對百度百科的簡介做出批駁的立足之處。

《蝴蝶飛》真正要告訴我們的與愛情無關。
《蝴蝶飛》其實是一部與你我生活點滴都息息相關的影片。

杜琪峯拍慣了警匪大片，忽然之間的意外轉型理所當然地讓諸多觀眾吃不消。運氣好的我只在多年前看過《大事件》，加之這部《蝴蝶飛》的演員陣容也新鮮得很，我才得以毫無顧忌地對它專心欣賞，踩碎全部有色眼鏡。
不過，在專心體會之外，我還是悄悄地揣測了一下導演的用意。
指著這部片子賺票房是絕對絕對不可能的。畢竟轉型這種事，很少有人會真正買帳；同時電影題材本身有過多可解釋的餘地，很難讓人完全看懂；加之演員找得讓相當一部份觀眾難以理解——杜導肯定是有準備被拍磚的。而網路上兩極分化、措辭極端的影評也證明了這一點。所以，這部片子的唯一用意是杜導的一次真誠的內心釋放。

我們常因一些事而積怨，大的小的多的少的，這是人之常情。我們本該欣然面對，無需逃避。
電影中的東東和父親以及恩佳都積了怨，不同的怨，最終先後得以被化解。我想這是導演的理想，也是每個人的理想。

Linger的意思是「徘徊、逗留」，在《蝴蝶飛》中象徵著東東心願未已的三年，象徵著恩佳停滯不前的三年，象徵著林父追悔莫及的三年。也像徵著我們。
這三個linger的人，哪一個沒有我們身上的影子呢？我們可以執著，卻不可越界地執拗；我們可以氣惱，卻不可越界地狂躁。但當一切如覆水難收，當我們的執拗與狂躁歷歷在目，我們唯有面對，唯有接受，唯有將它漸漸化解。只有這樣，這一切情緒才不致演變成無可挽回的怨恨。只要肯低頭承認，一切都還來得及。因為怨的化解是一種超越生死的東西。

當東東的怨化開了，他終於變成蝴蝶，得以飛往那個沒有顏色的舒坦的地方；當東東釋然，恩佳也化解了自己的怨，她也告訴東東的父親把怨化掉。Linger只是被眾生習慣的一個動作，linger的動作終將被化怨所停止，所改變。當所有人不再linger，東東得到了解脫，恩佳的時光不再停頓，林父的人生也可以整裝重新向前。

東東飛起來的時候，我哭了。哭這停住的三年，哭他終於了卻了一切遺憾。
當東東最後一次出現在恩佳面前，給她的回憶不是曾經最親密的接觸，而是那個颱風雨的日子裡，他們兩個人心的接觸——恩佳說：我知道我壞，可是我就是喜歡你。
這就夠了。對東東和恩佳而言，都足夠了。

有的電影讓人難忘，因為它在你心中種下一個與你有著強烈共鳴點的鬱結；而《蝴蝶飛》令我難忘因為，它不問我的鬱結是什麼，卻能夠將它們一一化開，隨著東東飛起的一瞬，全都散了。
這就是我給五顆星的原因。
我會永遠記得《蝴蝶飛》，我眼裡的《蝴蝶飛》。

PS: 看此片的初衷是對仔仔的花痴。但是看過之後，仔仔卻讓我忘記了他自己，讓我只記得東東。或許，這便是仔仔實力的最好見證。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