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很美》：對我們失去世界的悼念和反思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按】這是一篇6年前寫的影評。
自魯迅先生在《狂人日記》里吶喊「救救孩子」以降，我們似乎一直忽視了這一關乎民族大計的命題。我有幸在張元的《看上去很美》里找到這一關照，但他揭示了一個讓人憤怒的現象。
影片的英文標題叫：LITTLE RED FLOWERS。小紅花不是我們陌生的意象，我們的童年一直伴隨它，或者說它伴隨我們走過了童年。童年是什麼？對我們這些遠離了的人而言，可能是一段回憶，僅僅是一段回憶，不管是快樂還是淒楚。但是我們的童年，現在回頭想想，卻是由成人構築的一個便於管理的秩序世界。有懲罰，有獎勵，有幼稚的勾心鬥角，而這一切都是成人們送給我們的人生第一堂課。
方槍槍，一個不滿四歲的孩子，打著嗝，用一雙純淨的眼睛，透過窗戶，看外面漫天飛舞的雪花。背景是漆黑的天空，飄飄灑灑的雪更顯得潔白自由。
雪後的清晨，一個有著中音的男子，拖著方槍槍，走上臺階，送進幼稚園。爸爸交待完後，離開了他，當他面對一群陌生的小朋友和看似面善目慈的李老師時，方槍槍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彷彿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確實是這樣，奶奶回老家，媽媽在外地工作，爸爸有飛行任務，把他一個人留在了幼稚園，並且週末也不接他回去。他的哭也許是對失去奶奶的疼愛和呵護的悼念吧。因為從此他將進入一個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由成人操縱的世界。
第一個遊戲
方槍槍進入幼稚園的第一個遊戲，是李老師領一大隊孩子在房前青石鋪地的院子裡，故意放慢腳步，誇張地走著，後面的孩子問道：老狼，老狼，幾點了？「一點了……」「兩點了……」
　　小唐老師一邊給方槍槍脫衣服，一邊說，想知道這個遊戲怎麼玩的嗎？在這個遊戲裡李老師假裝大灰狼，所有的小朋友假裝是小羊，小朋友在後面問，老狼老狼幾點了？李老師說一點了，然後一二三四往下說，還可以跳著說，等說到晚上九點的時候，大灰狼就會轉過身逮住小羊吃掉。
看看吧，這就是我們的幼兒教育。小朋友在幼稚園就是小羊，而老師就是大灰狼。在我的記憶里，也是在幼稚園吧，老師就講了大灰狼的故事，當時老師解釋的含義是不要相信陌生人。影片中把它當作遊戲來玩，更深刻的揭示了故事的實質和隱藏的含義。從小就給孩子灌輸這種恐怖意識，虧他們想得出來。這樣無非要小朋友安份守己，要聽老師的話。在我們的童年裡，家長不也是這麼說嘛，要做個聽話的好孩子。潛台詞就是不聽話就是壞孩子。這種意識深植入孩子幼小的心靈，為上學後老師說，聽話的學生就是好學生打下基礎。好話要聽，壞話也要聽嗎？聽話就是按家長、老師的意思去辦，做一個失去獨立思考能力的順從的孩子、學生，為更好的灌輸黨化思想做準備。
　　這裡還有一個情節，我之所以放在一起說，是因為這和遊戲是一脈相承的。在李老師和小朋友做遊戲時，她不止一次地盯著方槍槍的小辮。等遊戲完了，她突然拿出一把剪刀，剪掉了方槍槍的小辮。方槍槍扭頭就跑，李老師喊抓住他，一幫小朋友衝上去，抓方槍槍。方槍槍在房子裡逃竄，一個特寫，讓人看得心驚肉跳，一把鋒利的剪刀，泛著寒光，一雙大手緊握著。方槍槍被小朋友按在地上。李老師走過來，扶起他，說：「告訴你，你這樣才乾淨整潔，冬天不會長虱子，夏天不會長痱子，這是為你好！」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啊，讓人聽了感動得想哭。然而我們這些可憐的孩子，卻一次又一次地在這漂亮的藉口下，被扼殺了個性、被欺騙了真誠。代表方槍槍個性的外在標誌消失了，李老師笑了。也許她是無意識的，但她就這樣做了。而且心安理得。
小紅花
「你要是剪了小辮，唐老師就把這朵小紅花給你。」唐老師拿著小紅花。小紅花是那麼艷麗、誘人。方槍槍卻一把把它丟在地上，像扔垃圾一樣。北燕卻揀了起來，很愛惜的樣子。一個懂得小紅花意義的孩子。在方槍槍扔掉小紅花的時候，也許他還不了解小紅花的意義，事實也確實如此。在進幼稚園之前，方槍槍生活在一個沒有小紅花的世界，一個沒有誘惑的純淨的只有愛的世界。影片後來也揭示了這一點，方槍槍熟悉了他所在世界的秩序時，也和其他孩子一樣，非常渴望得到小紅花。
這是作為英文標題的小紅花第一次亮相，給我們的直接感官卻是這麼齷齪。它像極了磨道上驢子眼前的胡蘿蔔。
方槍槍終於弄明白小紅花的含義，影片裡是這麼揭示的，在老師的統一號令下，孩子們上廁所，並美其名曰：小朋友要養成早上上廁所拉屎的好習慣，這樣呢可以把頭一天我們身體裡的髒東西拉出來，肚子才不會有蟲子。方槍槍一直努力拉屎，卻沒有拉出來。即便如此，他還蹲著，直到最後。李老師問：「方槍槍，怎麼回事呀，拉完了沒有？」「李老師，我拉不出來。」「拉不出來算了，起來洗手。」「那會不會扣我的小紅花啊？」看到這裡，也許我們會為這個孩子的天真忍俊不禁，但是我們透過孩子天真，卻會感到一種沉重和心酸。這個孩子終於向誘惑地頭了。而在接下來的鏡頭裡，我們可以看到，當小朋友們都有小紅花時，方槍槍站起來問為什麼沒有他的，唐老師解釋說：「因為你昨天又尿床了，今天衣服也不是自己穿的。」當孩子散盡，方槍槍一個人盯著評比欄看，李老師透過窗戶，將這一幕看在眼裡，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導演在影片裡很是幽了小紅花一默。汪若海的父親來接他，李老師說離接孩子還有兩個小時呢。方院長說：「汪若海的爸爸是咱們後勤部的副部長，他來我們幼稚園視察一趟不容易。」李老師的臉立馬變了，堆出一臉逢迎的笑，並說：「汪若海表現特別好，聰明，什麼事都反映特別快。」中間插入了一個孩子不解的表情。當汪部長看到評比欄上汪若海的小紅花少得可憐時，說：「看來，汪若海表現很一般啊……」李老師接過話來說：「最近他還是表現不錯的。」汪部長看到方槍槍沒有小紅花，問：「這個小朋友怎麼沒有啊，你們可得幫助幫助他。」「今天的小紅花還沒評呢，都有。」方槍槍不解地撓撓頭，這時唐老師立馬貼上一朵小紅花。
方槍槍夢寐以求的小紅花就這麼輕而易舉得到了，他也許就是不解為什麼自己挖空心思要表現好，得小紅花，為什麼汪部長一句話他就得到了吧。
戕害心靈的升級
方槍槍在幼稚園時孤獨的。沒有孩子和他玩。在他試過用友好方式和其他孩子交往時，換來的卻是嘲笑和咒罵。一個人玩旋轉木馬，一個人晚上才自己的影子玩，甚至躺在地上以此吸引別人的注意。但是他錯了。
在班裡經常欺負小朋友的張寧生掏出一把玩具槍，對著男孩子，嘴裡發出「啪啪」聲，其他孩子應聲而倒。所有孩子都倒在地上佯裝中槍，他發現方槍槍一個人在臺階上喝水，跑過去也想如法炮製。但是張寧生犯了個錯誤，方槍槍不是那些怕他的孩子。方槍槍搶過來他的槍，裝進兜里，一幅趾高氣昂的樣子，從他的眼神裡可以看出那種成功感。同時他也得出來一條真理：武力可以解決一切。
睡覺時欺負女孩子；玩耍時，追著一幫男孩子比劃著名。張寧生被他收服了，成了他幹壞事的得力幫手。而他一幅黑社會老大的樣子，簡直到了想搞誰就搞誰的地步。他和張寧生、高晉欺負北燕時，被唐老師發現制止。唐老師要求他們向北燕道歉，張和高都聽話地道了歉。方槍槍卻罵唐老師「操你媽」，然後撒丫子跑了。李老師終於發怒了，把方槍槍關了禁閉。在門關上的一剎那，房子裡的光線暗下來。只有一個小窗戶透進一點光。方槍槍怕了。這一次他真的怕了，直了嗓子叫方園長救他。但沒人開門。兩行淚順臉流下。也許對於他的所作所為，懲罰他一下是應該的。但讓一個不滿四歲的孩子，卻承受成人都發憷的禁閉，確實讓人心疼。他畢竟是個孩子！關禁閉僅僅是對他戕害的開始。
人是群居動物，他需要夥伴，特別是孩子。方園長問他是誰教他說的髒話。他鐵了心，一口咬定沒人教。在幼稚園裡，方園長就是最高統治者，竟然有人頂撞她，那還得了。於是下命令讓所有小朋友孤立他。又是成人世界裡的狠招！方槍槍徹底被孤立了。當唐老師走出去，那扇門晃了晃，一個遠鏡頭拉過來，一間空蕩蕩的起居室裡，只有方槍槍一個人，他在房子裡奔跑。
唐老師告訴他：「從今天開始，准許和大家一起活動了。」他回到隊伍里，一個個孩子彷彿從來都不認識他似的。即使他嚷著：「快點告訴老師，我出隊了……」還是沒人理他。
他跑了，一個人跑了。跑過曾經和南燕一起出走的地方，那應該是他最快樂的了。但一切都變了，當他停下來時，一支身披紅花的成人隊伍從他面前經過，鑼鼓喧天，一個個精神煥發，昂首挺胸向前走。這應該是導演的伎倆吧，幼稚園的小紅花和成人世界的大紅花對應起來，揭示了誘惑的巨力。
天色暗下來，方槍槍沿著青石基的高牆走，遠處是呼喚他的聲音，但他不聞不理，在一塊石頭邊坐下，俯在上面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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