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憫之至

原本以為這部片子講的是情慾、少年的成人禮神馬的。但沒想到它與我現在的心緒是如此合拍。

P.S.我發現不用羨慕別人寫影評了。我之所以不寫，是因為沒有真切的感受。最近也不算集中看片子，也好歹看了幾部，能讓我邊看邊用小紙片記下感受的電影，我才會寫評論。原來如此。筆之未動，只因未到情深處。



片名可以改作《Malena的美麗與哀愁》了。我有限的詞庫里只當即搜到這一個詞。越看越覺得Malena可憐。雷納多的視角，是一個在現實中、即使在虛幻的電影和文學作品裡亦很難得的主角全知視角，從他眼睛裡展開的世界，滿是悲憫。

起初是情慾的萌動，肉體的需求，後來是對她整個人存在的關注。沒有什麽能比這種感情更深刻了，很多愛情都達不到這一點，所以是浮在表面上的，我馬上就會說——何必那樣苛責他們呢？都只是有限的人而已，你愛的是一個人身上的陽光，渴求的無論是同質還是異質，其最終目的都是向上的、救拔的、面向自身的、私我的。所以村上《國境以南，太陽以西》里島本那句「那麼你就必須全部收留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全部，連同我拖曳的和我擔負的。同時我也收留你的全部，全部！這個你可明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才顯得如此令人揪心，要求愛人收留自己整全性的存在，這是可能的嗎？人誰能這麼無私呢？

人言可畏。城上的人們不過是普通人。Malena也是普通人。律師說得沒錯，她唯一的過錯就是太美了，以及隨夫來到了這個眼界狹小的小鎮上。她一步步迫不得已地沉淪，卻始終隱忍不說，當然，也無人可說。那個夜晚，她抱著丈夫的相框獨自起舞，那一刻已經將她的純潔定格。她是倔強的，什麽都不辯解——她可算是聰明女子，知道辯解在這個小鎮上只能愈描愈黑，從一開始她就沒打算融入這個小鎮的長舌環境，和那些女人做好好的鄰居——她只要有愛她的丈夫就夠了。天真、純潔、浪漫、倔強、高傲，還有美貌，這麼排下去和晴雯好像。

一個弱女子在亂世何以自保呢？最終她把自己這些天賦和素質全部拋棄了，沒有選擇死，而是為了麵包和糖放蕩地活著。她心裡沒有痛苦嗎？恐怕那痛苦是千倍百倍於其他人的，但是她隱去了，這主動的隱去無法令我直視，紮在命運泥潭中動彈不得的絕望，正是從這主動隱去的動作發現出來，而這一切變化，都由小雷納多看在眼裡。她不知道這個世界有這麼一雙充滿悲憫的眼睛。

想來這雙眼睛，我們都曾擁有過。暗戀他人的時候，不就是這副眼光嗎？我會覺得有時暗戀才是最整全的——你抱在懷中的是TA整全的存在，美麗與哀愁，陽光與黑暗，歡喜與痛苦，你全部握在手中，但不訴說。太多的得到了的愛情，總是索求，而少付出，那付出亦是漂浮著的，無可慰藉黑洞透亮見底的存在。其實人從最深的需求來說，是需要這麼一雙目光的注視的；人的全部存在，拖曳的和擔負的，必須全得收容入這個注視中，才得完全。現實中人類無法在同類的異性和同性中找到這種gaze，便反手創造了神。現實中缺少這樣的完整的悲憫和憐愛，於是我們在自己創造的全知全能慈愛的神的手中得以完全。人類這有限的生物，於此得到了永恆。所以親情、愛情、友情及其他什麽感情都不是永恆的，而神對人的愛是永恆的。我們在天上的父，他因知道我們的一切，所以寬恕我們；因為他的寬恕，我們的靈魂不朽。

Malena丈夫回歸，和人說：「請幫我找到她，我要帶她回家。」這不就是一句隱微的代神說話嗎？她迷途的羔羊，需要這麼一雙手牽著她回去，而這雙手，正是她此生的唯一最愛。夫婦二人一年後回歸小鎮，儘管都是帶著傷痕生活，但卻意義重大：亂世中終於找回彼此，波折顛沛後仍以對方為唯一，那是不隨美貌的磨滅、經歷的坎坷、心頭的創傷、人世的絕望而減蝕的愛，那是接近於神的愛。神不嫌棄世人，在神那裡，才有人類想像中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雷納多扶起Malena丈夫躺在臺階上，卻幾度欲言又止。我能明白，那是千言萬語無法說出口。不需要理解，只需信仰。如同他給他的信，「我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但我是怯懦的。」他只要講明她一直愛著他，這就夠了。這期間經過的事情，都不必說了。

是，什麽都不必說了。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