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部到都市：超級英雄如何延續牛仔的神話？

齊澤克看完《黑暗騎士》後很自然地聯想到約翰·福特的《雙虎屠龍》，兩者都有著一個相似的結局：為了在這個罪惡叢生、缺乏秩序的蠻荒之地建立起文明，人們必須藉助一個傳奇，哪怕這個傳奇是虛構的，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下，傳奇也將變成唯一的真相。

而在這部新的《黑暗騎士崛起》中，諾蘭將這個傳奇進一步完善為神話。這一次，有關都市英雄的傳說不再建立在謊言之上，人人都親眼目睹蝙蝠俠為了拯救都市而犧牲了自己。他最終以一座雕像的形式成為了這座都市的精神像徵，從而被徹底神話。雖然作為觀眾，我們會明白，這個都市的神話依然是導演通過電影的虛構，但有關都市的正義性和合理性，卻在這個神話被傳誦的過程中得到了實現，正如同當年的西部片所做的那樣。

大衛·波德維爾在他那篇吐槽諾蘭的文章中說了這麼一句話：「諾蘭和他的合作者們無疑在超級英雄類型片中野心勃勃地加入了新的砝碼。」謝天謝地，他起碼承認超級英雄電影是一種類型片，而不是像某些其他學者那樣，固執地稱其為「漫畫改編電影」。

我相信總有一天，人們會承認超級英雄片其實在做著和西部片一樣的事情，正如同西部片不是動作片一樣，超級英雄片也應該獲得自己應有的地位。

超級英雄片在延續著美國的神話和美國的精神，只是將環境從西部搬到了都市、人物從牛仔變成了超級英雄。超級英雄片將會成為當代最美國的美國電影，彷彿只有在美國的都市裡才有超級英雄。

超級英雄片與西部片的相似性最集中體現在主題上，那個永遠在個人英雄主義與集體文明秩序間徘徊的孤膽英雄。西部牛仔們在解決了小鎮的困難後，他們作為一個英雄，是難以帶著槍留在小鎮上的，他們必須轉身離開，只在夕陽里留下一個孤獨的身影。而超級英雄們則無處可去，因為都市無處不在，所以，他們只能捨棄自己作為英雄的身份，脫下面具或制服，偽裝成一個普通人生活在都市裡。

正如同《黑暗騎士崛起》里那段對戈登警長的議論。「市長馬上就要炒了他。」「可他是個英雄啊。」「一個戰爭時期的英雄。在和平年代，還要英雄做什麼？」

這種矛盾正是美國在大眾化的市民社會和個人英雄主義的美國夢之間所作出的調和與折衷。約翰·福特和法蘭克·卡普拉曾經用影像定義和塑造了美國精神，西部小鎮上的牛仔或者充滿理想主義的年輕人是這種精神最好的化身。

然而東部的鐵路及其所代表的大資本主義不斷擠壓著這種美國精神，牛仔不斷地離開卻已經無處可去。法蘭克·卡普拉所極力塑造的小鎮青年以自己所信仰的美國精神，從西部來到大城市裡，最終感化了大城市裡那些冷漠的資本家們（《迪茲先生進城》、《斯密斯先生上華盛頓》）。然而最後，這些小鎮青年們卻最終發現自己唐吉可德式的與風車搏鬥行為，根本無法撼動都市的大資本主義，也無法感化他們，於是只得選擇自殺以感動上帝（《生活多美好》，《成為約翰·多耶》）。

那時候好萊塢對都市的想像是強盜片和黑色偵探片，這是一個遠離了美國精神、罪惡橫生、沒有傳奇的地方。唯一的傳奇是與都市進行對抗的犯罪者們，他們被都市的紙醉金迷所誘惑，卻發現自己在這個都市的體系中難以通過勞動獲得自己渴望的上層地位（與西部只要付出就能獲得一切的傳說不同）。於是，他們只能通過與都市對抗的方式來獲得自己想要的地位。但他們的結局永遠只能被都市所毀滅。而偵探們則用一雙深邃而睿智的雙眼，早已看透了都市墮落和腐壞的本質，於是對一切都不為所動、冷眼旁觀。他們只能充當都市的講述者，去敘述一個倒敘的故事，而無法成為都市的傳奇。

也許對都市唯一絢麗的想像是好萊塢的歌舞片，但這種絢麗不是由於都市本身所賦予，而恰恰是歌舞者們用自己的歌聲和舞蹈，將這個冷漠的都市所詩化、童話化。都市被變成了樂園，而都市本身並沒有傳奇。

真正為都市建立起自己的傳奇的，只有超級英雄。除了超人，這個依然如同法蘭克·卡普拉影片中的來自西部小鎮的青年，隻身一人來到都市，其他的超級英雄無一不是在都市中成長起來的。

不過，也正是超人，這個所有超級英雄們的始祖，他來自小鎮的身份，讓他得以作為一個中介，將超級英雄與西部牛仔聯繫了起來。他們終於能夠將西部的神話與傳奇，原封不動地移植到都市裡，建立起關於他們的英雄傳說。

《黑暗騎士崛起》在這個角度上是一部讓我衷心喜歡的作品。超級英雄片融入更多的社會批判性當然更好，正如同西部片也可以有《正午》這樣的影片。但超級英雄片更多應該講述的，還是一個從西部來到都市的英雄傳奇。如同他們的牛仔前輩們將文明帶到了蠻荒一樣，超級英雄也用自己的豐功偉績，將秩序和傳奇帶到了今天的都市裡。

當傳奇成為事實，我們就講述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