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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騎士:黎明昇起--The Dark Knight Rises

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蝙蝠侠前传黑暗骑士崛起/黑暗骑士黎明升起(台)

8.4 / 1,825,676人    164分鐘

導演: 克里斯多福諾蘭
演員: 克里斯汀貝爾 安海瑟薇 連恩尼遜 喬瑟夫高登李維 湯姆哈迪 蓋瑞歐德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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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帆

2012-08-29 23:50:39

TDKR是一部"反革命「的電影嗎?(嚴重劇透)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通過奇峰突起的起始篇、驚心動魄的轉折篇、與深沉磅礴的終結篇,諾蘭完成了他的「蝙蝠俠」三部曲。
這當然是一個關於蝙蝠俠的故事。這一點在第一部與第三部體現得尤為明顯。在終結篇中,觀眾看到了蝙蝠俠的歸來與結局,看到了羅賓與貓女,看到了這位黑暗騎士如何以強大的意志力成就為一個偉大而動人的英雄,也看到了一部好萊塢大片必不可少的幽默橋段、跌宕劇情與暴力奇觀。
但是,這又是一個不止在講述蝙蝠俠的故事。諾蘭的特殊與偉大正在於此。他在刻畫蝙蝠俠的同時,構建出一個「西方文明危機三部曲」。
BATMAN BEGINS討論的,是西方文明社會內個人的選擇與信仰危機。主人公佈魯斯•韋恩的人物設定充滿極端性:上億家產、雙親被害(豐饒的財富和貧瘠的情感是人們對西方物質文明的主要批判)。故事的主線是,布魯斯的人格最初被仇恨與憤怒挾持,隨後,他在「東方」接受了從靈魂到肉體的殘酷訓練(一個非常東方主義的敘事),最終通過道德的自律選擇回歸到西方自由主義之路。
DARK KNIGHT顯然要複雜得多。該劇的靈魂人物JOKER,通過對道貌岸然者的揭露、對秩序與混沌的詮釋,對「reciprocity」的層層解構,將觀眾一步步逼向道德倫理上的困境、乃至絕境。影片延續了西方世界千年以來有關「正義」的爭論,同時也詳盡地闡述了無政府主義的政治觀。
到了TDKR,蝙蝠俠/西方文明的對手,呈現為一種「他者」的異質力量。不錯,這種意識形態是在西方文明的內部誕生的,但顯然發展為一個獨立的力量——馬克思主義的革命力量。蝙蝠俠系列由此則從個人—道德層面,完全進入了社會—政治層面。

請大家思考一下電影兩處有些詭異的安排:
1. 為什麼比起JOKER,這部電影的反叛角色「貝恩」如此無趣?
2. 為什麼哥譚鎮的普通市民在影片後半部集體缺席?
在我看來,諾蘭對這兩個情節的設計與處理,暗含了解讀這部影片政治內涵的密碼。

首先,說說JOKER與貝恩的差別。
我懷疑,很多觀眾之所以認為第三部不如第二部,主要原因是因為貝恩不如JOKER。相比於JOKER的邪光四射,貝恩毫無個人魅力可言:其形象,在絕大多數好萊塢大片中,通常只是一個在鏡頭前一晃而過的打手;那個造型不明的面具,也讓人接受無能。
怎麼會這樣?憑藉諾蘭的編劇和導演能力,再推出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反角應該不成問題;希斯•蘭傑再好,湯姆•哈迪與之的差距也不至於如此之大。
那麼,究竟是為什麼?
答案恐怕是:那是諾蘭刻意為之。他故意、存心,塑造出這樣一個完全「祛魅」的反角。
JOKER是邪惡的,但這種邪惡屬於一種西方文明內部派生的邪惡。他是害得人類被驅出伊甸園的蛇,是在荒野中誘惑耶穌的撒旦,是哄騙浮士德出賣靈魂的梅菲斯特,是讓福爾摩斯疲於奔命的莫羅亞蒂。正如一切西方傳統文化敘事中的經典反角,JOKER智商超群、足智多謀、出奇制勝、且有一套總能自圓其說的價值觀。他與正值盛年的蝙蝠俠,是棋逢對手、天造地設。
貝恩與JOKER完全不一樣。JOKER拷問蝙蝠俠的道德原則,同時帶著"you complete me"的曖昧;而貝恩對蝙蝠俠的情感是純粹的仇視,仇視的具體對象則是蝙蝠俠的出身與財富。他也邪惡,但這種邪惡屬於一種革命的邪惡。
而既然有關革命,那革命的主角,就應該是烏合之眾,而不應是個體菁英。因此,貝恩不會擁有個性化的言行風範,也不可能單獨出現。發現了嗎?不管是蝙蝠俠還是JOKER,都擅長、甚至強調單槍匹馬、孤身涉險(個人主義),而貝恩,即使在與蝙蝠俠「單挑」時,旁邊也有同僚在場(集體主義)。
事實上,貝恩幾乎可以被看作是JOKER的相反(The Opposite);相比之下,蝙蝠俠只是JOKER的反面(The Inversion)。JOKER身形瘦削(記得他穿護士服的那一幕戲嗎?),貝恩雄壯高大;JOKER能言善辯,貝恩語言模糊;JOKER有一個咧開的大嘴,貝恩的這一部位被面具遮掩;JOKER只動腦不動手,而貝恩能把蝙蝠俠揍得稀爛……既然要建立關於他者的對立,東方主義敘事自然而然地引入其間,並將貝恩成功地「去現代化」,牢牢釘在了「東方/革命/階級」的敘事邏輯中。
說實話,這部電影鮮明的「階級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和很多人一樣,我以為「階級」是一個已過時的概念;但或許,因為國際金融危機、「佔領華爾街」等新近事件的發生,與此相關的討論又浮出水面。這又一次證明,馬克思的一些理論,是不能被輕易拋棄的。
影片中的哥譚鎮,顯然是一個建立在壓迫階級和被壓迫階級的對立之上的社會。在此舉一個我個人最喜歡的相關表徵為例:「復出」的蝙蝠俠駕駛無比拉風的「蝙蝠」坐騎從天而降,解救身陷困境的貓女。貝恩(不出所料地站在一群暴途中間)瞪視著這一切,目光中透露出訝異與艷羨;橫膈在他與蝙蝠俠之間的,是由階級決定的科技、資源、財富、才能、魅力、及其它種種不可逾越的差異。

那麼,諾蘭的政治立場究竟如何?這部電影是否真如某些人所批判的那樣,是一部「反革命」的影片?
毋庸置疑的一點是,顯在或潛伏的革命意象遍佈全片:慈善晚會上的貓女在布魯斯耳邊吐出的警告「一場風暴就要來了」,是過去幾百年來重複過無數遍的革命宣言;貝恩率人侵入證交所的段落,是「佔領華爾街」的戲劇性表達;「地上都市」與「地下世界」的分野,是老生常談的階級修辭;放出政治犯的情節,是活生生的「攻佔巴斯第監獄」重現;審判給出的兩種選擇——死刑或流放,以及展現流放時出現的冰天雪地,讓人無法不聯想起蘇聯30年代的「大清洗」……
我本人尤其欣賞全城大爆炸的那段戲。導演沒有使用慢鏡頭、大特寫等好萊塢大片描繪同類場景常見的電影技巧,也沒有以傷亡場景進行任何煽情的敘事;相反,他給出一個長時間的大遠景,讓觀眾以一種俯瞰眾生的視角觀察哥譚鎮的遍地開花。發生爆炸的範圍如此之廣,但單個爆破的力度又不是太強,沒有末世景像,也沒有恐怖氛圍,有的只是連環的、密集的、「自下而上」的爆破——赤裸裸的、影像方式的革命定義。
但是,從影片的中段開始,諾蘭幹了一件事:偷梁換柱。隨後,通過種種隱喻和明示,他努力提醒觀眾:蝙蝠俠所對抗的,並非真正的革命。
諾蘭的提示包括:
其一,與貝恩一起鬧革命的,並非那要佔領華爾街的99%社會公民,而是他的地下軍隊和千餘名罪犯。革命的主體,成了馬克思本人不願承認的「流氓無產階級」。
其二,那位審判席上的法官,竟是第一部中的「稻草人」——影武者聯盟派往高譚鎮的第一位代言人。這是對此後劇情的鋪墊,亦在諷喻大革命中的篡權。
其三,諾蘭通過FOX之口告訴觀眾,那棵中子彈是無論如何都會爆炸的,而貝恩對此顯然也心知肚明。 於是那顆核彈就不能被解釋為一種威權主義的符號,而所謂的共產主義到此也被極端的恐怖主義完全替代。畢竟,革命的目的,是毀滅舊世界、創建新世界,而不是「你死我死大家死」。
而最重要的提示,關係我先前提出的第二個問題:人民的缺席。
哥譚鎮普通市民的退場,出現在全城大爆炸之後。在貝恩的武力威懾下,前來報導的媒體記者(中產階級的代表)四散逃竄;橄欖球賽的觀眾席上那些驚慌失措的人民群像,在此後的篇章中也難覓蹤影。事實上,在影片的最後一個小時,觀眾看到的只有,以官員、警察為代表的國家機器,以貝恩為代表的反動暴民,以及以蝙蝠俠為代表的第三方獨立力量。除此之外,唯一出現的「普通市民」是一群孤兒和一位神父——那些可以被輕易去政治化的人物。提醒大家注意一個細節:布萊克/羅賓挑出幾位孤兒,讓他們挨家挨戶敲普通市民的房門,帶他們一起逃生;但影片後來並沒有展現這些市民,一個都沒有——相信這絕不是導演/編劇的疏忽。
而沒有人民的革命,又怎麼能被稱為革命呢?

故事終於走向終點。通過一個出人意料的劇情反轉,這個所謂的「革命」被剝去了最後一層外衣。原來,終極的黑暗力量還是第一部裡的影武者聯盟,其意識形態體系並非基於《共產黨宣言》,而是直接來源於《舊約》中耶和華的聲明——如果一座城市已經腐敗到一定程度,就應該讓它毀滅。原來,「革命」只是一場偽裝,更確切的說只是一樣工具。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反轉雖然狗血,但不僅是諾蘭講圓這個蝙蝠俠故事的需要,更是一種理論和邏輯上的必須。
到了這兒,我們的蝙蝠俠終於可以出場拯救世界了。他的敵人是他早已熟悉的;他敵人的價值觀是他可以堅定反對的。更重要的是,他終於擁有了擊敗這類敵人的可能性和合理性;如果對手是真正的人民革命,他作為一個個體則絕無可能與之對抗。別忘了,諾蘭來自英國,那裡誕生了亞當•斯密與凱恩斯,也醞釀了馬克思與恩格斯。
因此,諾蘭並沒有「反革命」。他揭露了階級分層帶來的社會不公,批判了暴力革命的血腥,也對被利用的革命與革命者施以真切的同情。他的立場是相對中立的,一如他在第二部中對JOKER所表達出的態度:一方面,他以兩艘客輪中乘客的選擇粉碎了JOKER的陰謀;另一方面,又以「光明騎士」的墜落宣告了JOKER的勝利。
這就是為什麼,我如此喜歡、佩服和尊敬諾蘭。這位新一代的好萊塢票倉導演顯然不同於以史匹柏、卡梅隆為代表的上一代。他不再以傳統的美國價值觀進行單向度的教化,而是在好萊塢所能允許的範圍內,最大程度地呈現出多元的價值觀,讓觀眾可以討論、爭辯、思考。期待諾蘭的下一部、以及之後的很多部作品,也希望中國的導演能早日嘗試在商業電影中加入嚴肅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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