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死人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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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在網上看了美劇《行屍走肉》，有點詫異，連殭屍這種恐怖血腥又有點兒反社會的題材都開始出電視劇了。

殭屍，又稱喪屍，略文雅的叫法是「活死人」——明明已經死了，卻能行走活動，然而全無心智，尋找活人血肉為食。關於這個物種的起源，沒什麼權威說法，可能是受到神秘輻射，可能是感染某種病毒，也可能是生物實驗造成的人禍。總之起源不重要，結果才重要。殭屍的破壞力在於其傳染性，被殭屍咬了的人先是死去，接著也變成殭屍，開始熱愛生啃活人。

本來對《行屍走肉》有點兒好奇，這種完全不適合一家人晚飯後吃著薯片喝著可樂抱著寵物其樂融融一起觀看的劇集會安排在幾點檔播放呢？看了兩季，是殭屍片也是家庭劇，在開篇幾個逼真的驚艷的殭屍出場之後，劇情一路歸於平淡，夫妻破鏡重圓，鄰里互助互愛，同事生死與同， 那叫一個「驚艷了時光，溫柔了歲月」，即使全國的小清新組團也望塵莫及，讓人恨不得也引進一批殭屍到太平盛世來，相信沒有殭屍的社會，肯定是不和諧的。

殭屍電影越來越往災難片、怪獸片、溫馨喜劇這三條路子上走好像已成定式。《行屍走肉》很有災難片的情懷，跟《2012》異曲同工，把死人吃活人當成一場天塌地陷的大浩劫，幾經顛沛流離屍口餘生，小孩子也懂事了，中年危機也平復了，劇里劇外的人都知足感恩，忙著寫部落格發簡訊說但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片子也就該結束了。

把殭屍當怪獸也是無法之法。回顧上世紀6、70年代的殭屍，不過形像有點兒非主流，蒼白妝、重煙燻，頭髮蓬亂，表情呆滯，行動緩慢。8、90年代出品的二代殭屍最大的進步是加快了殭屍感染的速度，以前的主人公被咬後三天沒咋地，還能發表一通形而上思考，後來的觀眾絕無耐心等你這麼久。生活節奏快了許多，活人殭屍化的進程當然也越來越快。而本世紀的新新殭屍們從外觀到性能都已全面升級，又會奔跑又會攀爬，賽過喬丹不讓劉翔，牙齒比不鏽鋼剔骨刀還鋒利，一口咬下去不僅血肉橫飛還要筋骨俱斷。在遊戲改編的《惡靈古堡》系列中，又有「僵狗」、「僵鳥」、異形、邪惡博士、複製人等等和殭屍並肩作戰，增加女戰士米拉•喬沃維奇打通關的難度。

一切形象的設計都以娛樂觀眾為目的，饒你是殭屍也在劫難逃。然而，殭屍所有的畢竟只是腐骨、蛆蟲、血肉狼藉，哪有地震海嘯房倒屋塌觀賞性強？殭屍智力低下，速度力量相對有限，遠不如金剛、恐龍、巨蟒、怪魚、外星人拉風。直到2004年《殭屍西恩》橫空出世，英國佬以他們擅長的搖滾嘻皮式生存哲學多少找補回一點兒殭屍神髓。這部片子裡，那些心不在焉排隊的人、睡眼惺忪坐車的人，百無聊賴泡吧的人，超市的員工、行走的路人，無不是一臉殭屍相。西恩的髮小艾德堪稱完美屌絲代言人，變成殭屍後仍是每天直眉瞪眼對著螢幕打遊戲，跟從前的生活全無兩樣。西恩一行人為了穿過殭屍遍佈的大街而假裝殭屍的情節更是神來之筆：「看他的步伐，夢遊般慵懶，看他的神情，茫然中略帶憂傷。浮生如夢，殭屍亦醉，終是淪陷於那一道明媚的憂傷……（好吧我承認我附會了）」

《殭屍西恩》是一部向喬治•羅梅羅致敬之作。我們活得跟殭屍一樣，是地道的羅梅羅式主題。電影中殭屍出場之前、之後以及一切恢復正常後的情景處處刻意呼應，活著又怎樣？不就是三飽一倒加無聊的交往應酬，日復一日乏味致死嗎，我們能比殭屍強多少？更為詭異的是，一場殭屍浩劫拯救了男主角乏善可陳的生活，結尾處西恩屌絲依舊，卻比開頭明快了許多，他生活中的麻煩，全因為麻煩人物——繼父、同事、自己的室友、女朋友的室友——變成殭屍而不復存在。原來人生問題唯一有效的解決法是讓造成自己不爽的人直接從自己生活的次元消失，這麼冷酷的主題，誰敢一本正經地扔給觀眾呢？

不能不懷念喬治•羅梅羅。這老頭如今該有70多歲，不會再出山了吧？就算老頭子再拍新片，他那些沉悶的思想型殭屍與今天的暴力型殭屍相鬥，也肯定敗北。1968年的《活死人之夜》，還是純正的小成本B級電影，外景是一塊墓園和一片農莊院子，內景是一間起居室加一間地下室，改編成舞台劇完全沒壓力，也只請得起沒名氣的舞台劇演員，從台詞到表演都是一股子話劇味。雖然今天看這部電影已經看不出什麼恐怖味道，但殭屍們雙手並用分吃內臟的鏡頭還是讓人震撼。到後來，分吃活人內臟已是所有殭屍片的必備橋段，越拍越血腥，想當年還只是一群毫無經驗的群眾演員在極不自然的聚光燈下撕扯著一大串雙匯火腿腸。

所謂「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現在看來殭屍片的所有原創性似乎都在當時簡陋生硬的拍攝條件下爆發殆盡了。這個題材原本就是為了講一個恐怖的笑話，人類是一個貪婪的物種，有一天會貪婪到要吃掉周圍的人，管你是親友、戀人還是鄰居。10年後羅梅羅拍了《活死人黎明》，四名青年躲進大賣場，經過一番鬥智鬥勇，終於把殭屍們攔在大門之外。四人享受了一番無幣購物的樂趣，拎著不要錢的商品，站在空蕩蕩的大廳，看著玻璃門外殭屍們渴望的眼神，有一段對話：

「他們還在這兒。」
「他們是衝我們來的，他們知道我們在賣場裡。」
「他們是沖這個地方來的。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就是記得，記得他們曾經多喜歡來這裡。」
「他們到底是什麼？」
「他們就是我們，如此而已。當地獄滿員了，死人就會在人間行走。」
「他們就是我們」，同樣，我們也是他們。在片尾，大賣場裡綵燈閃爍，奏著歡快的音樂，殭屍們熙來攘往、絡繹不絕，真是一幅市場經濟繁榮的景像。那還是1978年，我國還是計劃經濟，米國的消費浪潮也遠沒有今天兇猛，殭屍們就已經先知先覺了。

一句「他們就是我們」，殭屍精神走到了盡頭，後來者再也找不到一絲創作餘地，只能苦哈哈論證這句話，這就是殭屍領域的「一將功成萬骨枯」吧。誰能想到2004年又有了《活死人之地》，這部電影走得更遠，和歷次殭屍危機不同，在《活死人之地》中人們已經失去了徹底消滅殭屍的信心，只是樹立屏障把自己和殭屍隔離。沒有殭屍突現時人們的慌亂無措，也沒有獵殺殭屍時的驚恐不安，人們已經接受了一個有殭屍存在的世界，就像很多社會問題產生之後，人們藉以發洩一通道德熱情，之後也就不聞不問。

隔離，本來是一切社會維護秩序的最有效手段，所謂「特權」直接體現為特權階級有能力將自己與普通人隔離開來。於是出現了這樣一座城市：權貴政要住在市中心富人區，這裡優雅整潔，徹夜燈火通明，有個詩意的名字叫Fiddler’s Green，姑且叫它「綠地」吧，這是傳說中的永樂之所，琴聲歌舞不息，居民們幸福無憂。「綠地」之外有三環四環五環，遍佈各色平民，有酒吧街紅燈區小商品批發市場，有賭場黑市，有妓女小偷城管黑社會。所有殭屍都被驅逐到五環之外，因為數量太大，很多還在河北省地界徘徊。

《活死人之地》把人類居住區叫做「城市」，殭屍聚集區叫做「郊區」。「城市」居民知道要人命的殭屍就在離自己一河之隔的對岸，終日惶惶不安，前途無望，醉生夢死，毒品色情賭場之類的迷幻產業也就特別發達。最勵志的理想就是住進「綠地」，因為「綠地」不僅象徵身份地位，更是殭屍世界中唯一安全舒適、享受特供的居住區。這麼好的地段自然房源緊俏，普通人不吃不喝一輩子連「綠地」一間廁所的錢都攢不到。還有一小撮不靠譜的群眾總是偷偷集會想進攻綠地，這談何容易？綠地是「城市」的心臟，名符其實的禁城，由荷槍實彈的軍警守衛，四週樹立高牆電網。要進入綠地必須出示身份證工作者單位介紹信，還要經過嚴格搜身盤查。有一位殭屍先生，跌跌撞撞直奔電網而來，瞬間成了燒烤，此殭屍西裝革履，按照羅梅羅的殭屍記憶論，以前是綠地居民也未可知。

「綠地」不事生產，只有超高的房價和三公消費。由於鈔票不能當飯吃，「綠地」總裁雇了一支特供別動隊，專門從郊區——殭屍聚集地搜集物資供應「綠地」。特供隊成天出入殭屍之地，必須知己知彼，男主角一號經過長期田野調查研究出殭屍的軟肋——愛看煙火。每當特供隊成員出動進入「郊區」，裝甲車就燃放煙火。當殭屍們全神貫注地欣賞夜空中的五彩繽紛時，隊員們就騎著摩托呼嘯而過，一邊搶東西一邊射殺那些沉浸在審美愉悅中的殭屍。

有道是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本來殭屍們被隔離到遠郊就成了弱勢群體，現在又成了被掠奪被射殺者，看著煙火遛著彎兒就中槍了。男一號還發現殭屍的另一跡象：他們並不是只能適應環境的低能生物，而是正在實踐中學習、交流、提高覺悟，嘗試改造環境。這一發現本來非同小可，完全可以書寫生物學和歷史學的新篇章，奈何特供隊只是被雇用來殺戮、搶劫和運輸的馬仔，申請不到課題和研究經費，男一號的發現也就只能停留在發現的層次上。

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殭屍們的憤怒已經暗流奔湧，首先站出來的是一位覺悟了的藍領黑人，絡腮鬍子，身材魁梧，臉上皮肉枯朽倒有種版畫式的硬朗，常常露出悲天憫屍的神色，氣場十分強大。殭屍群體在領袖的正確領導下，克服了軟弱、妥協以及愛看煙火的幼稚病，走上艱苦卓絕的鬥爭道路。片尾大隊殭屍衝擊「綠地」總部的時候，殭屍領袖肩挎來復槍，手提電鑽，大有殭屍階級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氣勢，活像從宣傳畫上走出來的。

《活死人之地》中男一號說過一句氣貫長虹的話：「別跟我講你的故事了，每個人都有個故事，我煩透這些故事了。」以後沒有一位導演敢接下茬兒，連羅梅羅他老人家自己也不了了之了。講小故事，難道不是殭屍電影的必殺嗎？在緊張逃亡驚魂甫定之時，小故事就來了，騙子也曾天真，妓女也曾純潔，硬漢內心也有柔軟……的確，每個人都有很多小故事，這些故事是等值的，喧囂成一片，也模糊成一片。《活死人之地》走的是地道的宏大敘事路線，固若金湯的「綠地」被殭屍摧毀了，因為殭屍真正做到了前撲後繼無所畏懼，勝利後的戰場則是一片磨牙吮血和滿地血肉狼藉。充滿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的男一號帶著幾位同道尋找沒有隔離和壁壘的鬼知道有木有的世外桃源去了。

「綠地」總裁，後來跟無數鈔票一起片片蝴蝶火中化的邪惡元首，也有一段迴腸盪氣的自白：「是我的創意接手這箇舊世界把它改頭換面，我建造了安全的圍牆，我雇用訓練軍隊維持秩序，我讓那些苦逼大眾去吃喝嫖賭這樣他們就不來找我們裹亂了，這些創舉花了我大把大把的銀子但是我無怨無悔啊，因為我是公僕！我有責任！我容易嗎我！」

平心而論，宏大敘事的《活死人之地》比小溫馨小搞怪的《殭屍西恩》沉悶壓抑很多。此後的殭屍電影又走回了碎片化的新文化史道路。殭屍愛看煙火，我們愛看殭屍片，雖然我們已經知道我們就是他們，但我們還是要頑強地假裝自己還活著。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