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升王國

    三兒傳紙條過來時我以為他又約我放學去打KOF97，於是打開紙條時我心裡有點得瑟就憑你讓你搖大蛇也對不過我的莉安娜。
  但紙條上只有一句話：
  下課牆根見，緊急事件。
  我當時心想完了騙爸媽說上興趣班實際去遊戲廳的事被發現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坐后座的三兒，他一副嚴肅的樣子看著我，我突然有種感覺三兒的緊急事件可能會影響到我接下來人生的走向，以後的很多年裡我也有過相同的感覺，但想起來總沒有那次強烈。
  下課鈴響的時候我們飛奔出教室，牆根旁邊的籃球場上低年級的小屁孩在炫技地賣弄技術，在一個故意用摩絲把頭髮弄得很立的小鬼上籃得分後，場外觀看的女生們發出尖叫。
  在這片尖叫聲中，三兒抬起頭對我說：
  我戀愛了。
  我說我靠你還想上初中麼。
  那一年我們六年級下半學期，剛剛跟電視劇里學會信誓旦旦地說好兄弟我們初中一定要考到同一個中學。

   對於我來說三兒永遠都是個力大無腦的角色，儘管我們住同一個家屬院上同一個班，但我覺得以三兒的智商，戀愛應該是20歲以後的事情。他的成績沒我好，看的書也沒我多，基本上他像是我的打手，比如我們創立小洪興時候我當浩南哥他一定是山雞，比如玩97時排第一人的絕對是沒啥技術含量的克拉克。於是在還沒被生理期開化的當時，我突然有一種落後於別人的感覺。
  然後三兒告訴我他喜歡的女生在隔壁的隔壁班，穿一件粉色的連身裙，裙子上印著手拉手的米老鼠和維尼熊，那時候我們對盜版和山寨都沒有概念，所以當三兒偷偷指給我看那個女孩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那裙子一定是美國最新的款式，比我們偷偷收藏的歐美模特畫報還時尚。
  三兒問我你相信一見鍾情麼，我愣了一下然後使勁搖頭說我連愛情都不信。很多年以後我想起自己當時的那句殺馬特范兒的台詞，總會聞到那時候牆根處潮濕的水汽，搖搖晃晃。
  於是之後的日子裡，每每下課我和三兒總會坐在牆根，呆呆地看著那條粉色的連身裙從隔壁的隔壁班走出來，跟別人說話，去小賣部買腐竹，或者更多時候靜靜蹲著看螞蟻。
  我其實挺想告訴三兒不想再陪你這麼每天花痴地看下去了，因為從前無論任何事我總是大哥的那個，玩遊戲我是蝙蝠俠他總是羅賓。而此時此刻我成了一個陪人看心上人的跟班，還利用人脈幫他收集情報，隱約覺得自尊受到了踐踏。但總是在想開口時覺得還是算了吧我們是好兄弟講義氣，再說，這種感覺確實不壞。
  後來我們收集來很多情報，比如她還沒有男朋友，家住在城西頭風景路，她在班上排15名，她的名字叫羅娜。三兒一臉花痴地告訴我羅娜好像個外國名字，我好喜歡她。然後抱著我一頓搖，那時候大家還沒有基友這個概念，不然我覺得我和他的關係會影響噹時我的受歡迎程度。我很想告訴三兒我也有個英文名字叫查理，但我知道三兒一定會非常崇拜地讓我告訴他怎麼寫，事實是我也不會，於是這茬就當沒提過。
  那是春天逼近夏天的日子，陽光總刺得人睜不開眼。很多年以後我總會懷念那段牆根傻蹲著的日子，不算很藍的天空令人忘記即將到來的升學考試，不必去文藝地質疑生命的起源是什麼人類的目的在哪裡，不用憂心忡忡地開始試著擔心自己和即將到來的人生。
  
  那個週六升學考補課，三兒跟家人回村里上墳沒來學校，於是只剩我一人傻兮兮地蹲在牆根。在我思考今晚上沒有陪我看剛租的《猛鬼街4》我自己看肯定會害怕的時候，一個聲音打斷了我腦中的弗萊迪。
  你今天為什麼一個人？
  我抬頭看上去，羅娜的大眼睛盯著我看。
  我朋友有點私事，今天不來上學。我覺得要是告訴她三兒去上墳多不酷啊，私事的感覺更像是約了附小的扛把子來爭地盤。
  你們為什麼要每天都看我？你們是不是喜歡我？
  沒有啊。 說這話的時候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想告訴你我不會喜歡別人的，我要一個人過一輩子。
  哎其實是我朋友喜歡你，我就是陪他的，估計下週或者下下週我會幫他給你遞情書，你放心好了。 我覺得雖然看過無數革命電影，但真遇到事情了自己還是一個孬種，為了推脫而瞬間把最好的朋友都賣了。
  那陪我離家出走吧。
  後來我遇到過很多女孩，在經歷了如上的對話之後，沒有一個女孩會說出比當時的羅娜更跳躍的答案。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之後和我在一起的女孩我總會帶著些失望。
  回教室收拾書包時候我在想她應該是個問題少女，問題少女的身邊一定有一群抽菸紋身掛鐵鏈在褲子上的初中生朋友，會不會她是騙我然後跟同夥綁架我並問我媽勒索。但我還是背上書包偷偷溜出了教室。
  週六的門衛沒有平常那麼嚴，我們裝著一副提前放學的樣子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學校，我看見羅娜背著一個大大的包，心想她提前做好了出走的準備。
  
  再後來我們倆走在週末蕭條的街道上，我問羅娜能不能陪我去遊戲廳玩一個幣，她答應了，在遊戲廳裡總能看到小混混一邊抽菸一邊玩三國戰紀時身旁坐著個漂亮女孩默默看著，雖然沒有跟三兒提過，但我很羨慕那種說不出的征服感。所以當我投進去硬幣的時候，我告訴羅娜你喜歡哪個人物我就選他看我給你直接打翻老怪。
  雅典娜，椎拳崇和紅丸一組打翻大蛇一共用了半個小時，這期間羅娜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讓我以為她很有興趣。
  我喜歡雅典娜這樣的女孩，以後娶老婆也要這樣的，漂亮，可愛，還會戰鬥。在雅典娜給大蛇最後一擊時，我說道。
  真膚淺。
  你不懂。我裝作高深的樣子。
  去看電影吧。
  錄像廳的小哥看到我帶著女孩來了發出一陣賊賊的笑，我問他《古惑仔》系列或者《第一滴血》還有麼，他告訴我不如看新片吧然後拿出一張碟片，碟套上是一隻狐狸。
  操動畫片。
  你不懂，這個導演很厲害，這電影絕對好看。
  錄像廳小哥是個看電影很多的人，有時候會推薦一些很奇怪調調的電影，在他的推薦下我看了《駭客帝國》《飛越瘋人院》和《旺達》，每每看完都有種說不出的震撼，於是我說好吧就它了。
  於是我和羅娜用兩個小時看完了這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英文原聲讓我有些跟不上字幕，很多台詞似乎是個笑點但我不懂其中的意思，我覺得羅娜也是這樣。
  之後羅娜給我吃書包里準備好的芝麻甜薄脆餅乾，並告訴我要省著吃。我告訴她我知道一個方法感覺渴的時候可以嘴裡含一塊鵝卵石然後嚥口水解渴，她說她帶著水等喝完了可以試試。
  羅娜告訴我要翻過縣城前面的這座山，她想看看山後面是什麼。我說山後面就是市區啊從車站坐小巴2個小時穿過隧道就到了，如果想去的話我們身上的錢加起來還算夠車票。
  不一樣的，我們會到達不同的地方。
  接著羅娜就坐在路邊開始給我解釋一場偉大的陰謀論，她說其實這世界不像我們電視上看到那樣單純，有很多你無法想像的精靈和妖怪，我們只是被一些人很系統地控制了，大巴穿過隧道來到的是另一個搭建好的謊言城市，讓你永遠無法逃脫被控制的牢籠，於是你的思維和見解變得侷限，被那些控制者當電視節目一樣觀看著。而想要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必須親自翻過眼前那座高山，你就會看到真實，會令你意想不到但絕對值得。
  聽完之後我愣了兩秒，然後說：你看過《楚門的世界》？
  羅娜呆呆地望著我：呃還有《移魂都市》的啟發。
  哦你看的電影也不少。
  總之我相信翻過這座山會見到不一樣的景色。羅娜指著眼前的群山，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片連綿的山脈變得高大了很多倍，高到可以掩蓋住一切真實。儘管內心依舊堅定那只是科幻電影迷的小姑娘的扭曲世界觀，但我很願意陪著她繼續走下去，翻過眼前的群山。
  很多年以後我想起自己當時因多讀了幾本哲學名言書而覺得她幼稚時那種嘲笑的固執，只是因為不懂得包容。好在我們繼續行走著，春末陽光把時間拉得漫長而慵懶。羅娜告訴我她最喜歡的故事，那有一個太陽不會照到的王國，只有等晚上月亮升起，王國里才會有光芒，每半個月滿月降臨在城堡的天空上，所有人開始瘋狂跳舞希望可以多留住月亮一會。
  這個故事叫月升王國，可惜我沒有帶那本書不然可以給你看裡面的插圖。
  我想像著滿月下城堡裡的歌聲和舞姿，突然間很想趕緊翻過這座山去看看。

  傍晚時候我們來到山腳下，踏上供遊人踏青的石階，羅娜推測可能到半山時石階就會消失，而控制者為阻止有人上去可能會放獅子和老虎在山上，我們必須隨時做好準備逃跑戰鬥和死亡。她問我會不會害怕，我遲疑了一下說當然不會。
  有我的鵝卵石理論所以我們放心地喝完了所有的水，我有點後悔上補習班還帶著好幾本課本的書包弄的我肩膀有點疼。
  你說那電影最後的狼是想表達什麼意思？羅娜問我。
  那隻狼應該是第二部的BOSS，在第一部結尾露個臉吧。
  那狐狸爸爸為什麼會哭？
  不知道，看那一段時候其實我有點打盹。
  好吧，其實在我看來狼可能是狐狸爸爸害怕但尊敬的野性生物，他是在和自己內心的野性招呼和告別。
  等我下次借到第二部你就不這麼想了。
  晚上的山頭有些颳風，好在我媽告訴我春捂秋凍不讓我脫秋褲算是救了我一命，但我能感覺到羅娜粉色連身裙下的小腿已經有些哆嗦了。
  我們停下生火休息，明天繼續吧。我提議。
  羅娜轉過頭來吸了一下凍得通紅的鼻子，使勁點了點頭。
  幸好科技興趣班有教過如何生火，在用火柴和撿來幹樹枝嘗試的第三次，小團營火被我生了起來。
  為什麼想離家出走？這個時候羅娜整個身子靠著我，讓我有些手足無措，我在想不找點話題會很尷尬。
  我也不知道，我希望我有很糟糕的爸媽，比如我爸有新女人，我媽打麻將不管我，還天天沒事打我逼到我必須出走。可事實是，他們都很普通，沒有任何波瀾。羅娜呆呆地望著眼前的火苗，我往裡面加了兩跟枝條。但我總感覺有什麼東西不對，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所以必須尋找。
  我本想告訴羅娜你絕對是玄幻看多了才這麼多文縐縐的台詞，但那一刻我突然間不想繼續偽裝自己是一個很了解世界的人。我告訴羅娜我也常有這種感覺，總覺得有種無形的力量控制著自己，讓自己去做並非真實意願的事，去學習去考試去贏得別人認同，去變得風趣去變得大度去變得受歡迎。
  你只是上學恐懼症罷了。羅娜說。
  靠我的吐槽被你搶了真不爽。
  你看漫天的星星，可以想像每一顆都有不同的生物和文明，不同的禮節和烈酒，刺繡和食物，真好。
  然後羅娜給我唱了一首歌，應對著已經完全黑下來的天空上無數的星星，縣城的能見度很高，甚至仔細一點可以看到銀河流動。

  天上有無數顆星星
  那顆最小的就是我
  我不知道我從哪裡來
  也不知道我在哪裡生
 
  看來你很喜歡小龍人。我笑了笑，我很想告訴羅娜雖然你表面上看起來冷冷的拒人千里之外，但你依舊是個想被人呵護的小姑娘。
  我問你件事，你不知道今天三兒會不會來學校，如果今天在牆根蹲著的是我們倆你會怎麼辦？我趴下來在營火底部吹了兩口氣，火苗一下子躥的很高。
  那我就會找你們兩個一起陪我出走，女生總得要一兩個保鏢。等我吹完氣羅娜繼續靠在我身上。
  聽起來真讓人有些失落哈。
  嗯？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你的陰謀論影響到我的世界觀了，我雖然是個不可知論者，但我也同時相信樸素辯證和客觀唯心，呃，還有佛洛依德和尼采，他們。。。
  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現在在說些什麼，但是我喜歡你。羅娜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那個時候我覺得身為一個男孩被女孩先表白了真是有些齪。
  我也是，你相信一見鍾情嗎？我信呢。我拉著她的手。
  接下來我們是不是該接吻了
  聽我給你唱歌吧。
  我開始唱當時很喜歡的一首歌，動畫城的主題曲，當年我特別喜歡那一季的片頭和動畫，於是很快學會了每天都小聲在唱。

     下了一整夜的雨
     早起就是好天氣
     又在昨晚夢見你
     我們快樂的遊戲
     都是怪我的粗心
     責備自己太大意
     找不見你的地址
     可爸爸就要去郵局
     想快點告訴你我用你送的蠟筆
     畫了幅畫特快傳遞給你
     快點告訴你我的十二分惦記
     再遠的路沒有什麼關係
     我的心放在你那裡
     我的心放在你那裡

   營火漸漸熄滅感覺羅娜也漸漸睡著了，我的屁股坐的有些發麻但是我不能動，不然會弄醒她。晚風越來越大，過一會我們總會覺得寒冷。我的手有個特點一年四季都是暖的，我希望一直攥著她的手可以多為我們爭取一點溫暖的時間。
   這些溫暖的時間裡，我覺得一切神奇的事都有可能發生，我放下了那些無聊的唯物主義偏執，那些堅持的無聊規矩，那些別人要我承擔的一切，然後天上會出現鳳凰，城市的道路會突然翻捲，滿月升起的時候每個人都開始跳舞。
   時間就這麼停住最好。
 
   後來發生的事就變得很現實了，半夜的我們實在受不了寒冷下山，剛到山腳下就被雙方的家長以及民警發現並送回了各自的家，一頓毒打之後爸媽和老師讓我保證不再和羅娜見面，我覺得羅娜那邊應該也是同樣的處理方法。
   三兒再也沒有讓我陪他繼續去牆根看羅娜了，甚至他不再跟我提半點羅娜的事，我們還是一同去對97，一同去漫畫店偷漫畫，繼續著我是浩南他是山雞去欺負3年級以下小鬼。我想他應該是很難受吧，俗一點的話會每夜揚起偷偷哭泣的臉那種，我其實不能夠明白。
   那時候離升初中考試很近，我大概是個膽小聽話的孩子，再也沒有去隔壁的隔壁班看看羅娜和她那條粉紅的裙子，考試臨近，大家忙著挑中學和背試題，那段日子斷片般過去了。
   考試結束後，三兒因為家裡的關係去市里上初中了，我想去尋找羅娜的消息時卻再也找不到了，發展的情報員告訴我她應該是搬走了，我心想這樣可能也好。那個夏天渾渾噩噩，渾噩到讓我覺得三兒和羅娜都只是我的幻覺，其實他們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後來我看《狐狸爸爸》的影評，才發現羅娜對狼的理解是對的。然後下載了同一個導演的新片《月升王國》，和羅娜最喜歡的故事同名，但卻是不同的內容，我很想看看羅娜書裡的插圖，卻怎麼也找不到相同的書，可能故事是她的幻想吧。電影裡兩個私奔的小孩被抓住後再次逃跑，我覺得如果我早一點看這部電影，可能會鼓起勇氣和羅娜第二次出走，拿著我的骷髏存錢罐，找一個像樣的人證婚，帶足夠的棉衣陪她翻過山頭。
   還會做一副同樣的金龜子耳環吧也許。
   三兒偶爾回來，我們一起去吃飯繼續對97，三兒問我從前不是很囂張隨機選人對他麼怎麼現在總是老三人，雅典娜椎拳崇和紅丸，我說媽的技術生疏了操。
   再後來我去更遠的地方上大學，小巴穿過隧道時我會有種感覺，那些不想讓我看到真實世界的控制者在背後吃吃地笑，讓我永遠看不到世界的真實，無論年齡多大，想到這種幼稚陰謀論的時候也總會有些脊背發涼。我知道如果搜索人人或者FACEBOOK，也許很容易找到她，但我害怕看到她的頁面時，她已經變成了一個愛自拍喜歡秀感情分享無腦視訊的普通女孩。
   在我心裡隱約有個答案，她再次出走而且成功地翻過了山頭，山那邊有個王國，滿月升起來的時候大家會忘情地跳舞，那天的月亮就會停留很久很久。於是她就一直跳一直跳，一直跳一直跳。
   再再後來我出走過好多次，包括放棄軍隊編製和畢業證逃出去看世界，但再也沒有那次的那種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