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傷視線的美麗

　　這是一被我翻看過無數遍的電影，在朱塞佩·托納多雷的三部曲當中，《天堂電影院》是拍得最動人的，《海上鋼琴師》是拍得最震撼的，而《西西裡的美麗傳說》是最美麗的。它美不僅僅在於莫妮卡·貝魯奇給了我們一個關於女神完美的定義，而在與瑪麗蓮給了我們一個美麗幻滅的夢。戰爭作為該電影最為重要的背景，提供了令視覺深感疼痛的畫面，雖然觀眾對此有所準備，但電影所呈現的效果仍然在觀眾的想像之外。
　　《西西裡的美麗傳說》，以第二次世界大戰義大利的一個小城為背景，影片的講述從始至終封閉在一個男孩與一個少婦之間。鏡頭藉助小男孩的跟蹤與偷窺，展開一個女人的故事。
　　這是一個美麗女人一生中最為不平的階段。從男孩的窺望中，我們可以看見一個為眾人傾倒的少婦，變成了眾矢之的的寡婦，失去父親的信任以及丈夫的庇護，最終淪為一個以出賣身體而維持生存的妓女。戰爭結束後，這個美麗的女人被眾人羞辱，在眾目睽睽之下脫離了男孩的追隨。雖然她從未對他的追隨有所察覺，但惟獨在男孩的眼裡，流露出人性的目光。
　　瑪麗蓮的美，被鏡頭的運用無限的放大，從影片一開始就輾轉在男孩與眾人的眼光里。瑪麗蓮從街頭走過，她的美像拂過湖面的硬幣，激起了人們的羨慕、嫉妒、仇恨、慾望。她就像一滴沙漠上空的水，可望而不可即。影片出現最多的片段就是瑪麗蓮行走在街頭的身影，況且放下瑪麗蓮這個人本身的美麗不說，從街道兩旁人們的眼神當中，我們便能想像出她的美麗。究竟是什麼才經受得起這樣艷羨的目光，這樣齷齪的慾望，還有這樣單純的愛戀。
　　美，在荒涼的世界境遇中，往往是藉助邪惡與醜行而得到確認的，而美一旦公開出現，就立即引起人們的圍觀與侵略。
　　失去一切的瑪麗蓮在混亂的戰爭中，只能獨立生存，失去了父親以及丈夫的庇護，這個女人開始了被侵蝕的路途。街頭婦人拒絕給瑪麗蓮提供食物，瑪麗蓮連基本的生活都出現問題，她第一次用身體換取食物。從男孩窺望的目光中，我們能和感受到同樣的憤怒，我們憤怒並不是因為佔有她的不是我們，而是眼看著美麗被摧毀，我們卻無能為力，那刻我們彷彿能感受到瑪麗蓮的悲傷與無奈，還有她身上的傷痛。
　　瑪麗蓮的美，被戰爭與眾人一點一點吞噬著，當美受到侵犯時，它的反抗總是以失敗告終。任何東西一旦極力抗爭，它總會受傷，而美一旦受到傷害，它就失去的吸引眾人的魅力。而影片中最為激烈的場面，出現在人們慶祝戰爭結束的歡樂中。瑪麗蓮作為一個道德敗壞的女人，被婦人們從妓院拖出來。她美麗懾人的胴體第一次被當眾展覽，它引起了人們的憎惡。這具身體曾經那樣優雅而遙遠地穿行在人們的視線里，眼光里只有仇恨的婦人終於獲得了許可與權力，她們撕破她的衣服，打爛她的皮膚，剪掉她的長髮，讓這個曾經美艷動人的女人體無完膚，無遮無掩。瑪麗蓮，這個可恥的美人，像垃圾一樣任人踐踏，理由僅僅因為她跟德國軍人睡過。而那些曾經追求與渴慕過她的男人都沉默了，認可了她的悲劇，似乎美麗是她所有罪惡的根源。
　　這個驚心動魄的畫面，讓我們始料未及。故事在這裡為極致的表達營造起契機。講述者所要展開的，是人性對美麗的仇恨，尤其是當所有的美麗如此耀眼地集中於一個人身上，在這樣美麗處在最弱小的狀態下，美麗必將受到侵略，直至滅亡。這似乎是人性的定理，因而美總是稍縱即逝的，美麗的人和事物的命運一般是無法生存的，然後會在現實生活中全面崩潰，最後消亡。
　　受辱後的瑪麗娜，用黑色喪服隱藏自己，混跡於人群之中逃離城市。在列車對面，男孩認出了她。他看到的是一張苦楚和恐懼的臉，他無限悲哀的意識到，這個美麗的身影將離開他的注視。唯獨他知道瑪麗蓮的真相，她一直是他幻想的情人。瑪麗蓮的美麗最終在這個孩子的眼中得到了尊重。男孩將永遠保留這種美的記憶，但我們不清楚他記憶中最沉重的部份是什麼。
　　本片的結束，觀眾看到美終於與世俗的化解，瑪麗蓮被丈夫接回故鄉。飽經滄桑的她在丈夫的攙扶下再次出現在人們眼前，丈夫的庇護沒有因為瑪麗蓮的遭遇而又有一絲改變，這個堅定的男人體諒她的痛苦，包容她的一切，他是真正值得擁有她的男人。人們容納她，甚至曾經踐踏過她的婦人們也主動對她打起了招呼，而細心的我們可以看見她臉上的皺紋，那是歲月與社會對她的摧殘，她的美已經不能對生活構成威脅了。另一個原因在於，戰爭的結束，人們也將仇恨遺忘了。
　　影片最後男孩終於與瑪麗蓮有了一次真正的對話，幫瑪麗蓮揀水果的他，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觀賞她的臉龐，他的愛慕也得到了圓滿。他也得到了新的女孩，而我們明白他心裡的最愛是瑪麗蓮。我們都能聽到，男孩對著遠去的瑪麗蓮輕聲說了一句：再見了，瑪麗蓮。他會永遠感謝有這樣的一種美麗曾經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瑪麗蓮和羞辱她的人都犯了一個錯誤：瑪麗蓮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麗，而眾人也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醜陋。美與醜都無法隱藏起自己，尤其當這兩種人性在戰爭中相遇，因而毋寧說，是美傷害了瑪麗蓮，同時，也刺傷了我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