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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瑞

2012-10-15 21:25:02

千人一面——評《人群中的臉》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人群中的臉,官方翻譯為「幻影追兇」,也許是希望聽起來更來勁一點,其實縱觀全片,我更喜歡前者。
原本是幼稚園老師的安娜過著平靜地生活,有閨蜜,有男友,不喜歡喝香檳,喜歡在酒吧觀察男人的臀部;一個偶然的晚上她無意間目睹了一場兇殺並被殺手發現,幸運的是她在殺手的「滅口」中死裡逃生,不幸的是她卻患上了一種十分罕見的臉盲症,從此她無法分辨任何人的臉,包括鏡子中自己的映像也變得陌生。
其實這應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片子——「人群中的臉」,眾所周知,臉是人類最熟悉、最生動的生物特徵,它幾乎是一個人區別於他者的主要標誌;而人臉作為藝術創作中的一種重要對象,不僅具有強烈的可識別性,還具有豐富的符號意義。所謂符號意義,就是說一張臉是一個能指,它所指的就是一個與這張面相對應的人。它就像是我們的名片,被社會化,存入別人的大腦倉庫,成為獨一無二的符號標誌;我之所以是我,他之所以是他,就是因為那張權威的臉,從這個角度講,人臉就是社會角色、社會身份的主要承載。影片設想了一種符號學架構的可能,就是如果有一天突然抽離或者模糊了人臉這個標誌,我們會怎麼樣?
我想安娜的恐慌就是來自於此,她無法識別自己最熟悉的人;人臉,這一典型的能指符號,從它的所指處滑脫,甚至是鏡中的自己也變得陌生,這個時候自己的身份、主體感與自我的能指就喪失了它獨一無二的確定性,整個社會和生活在她的面前突然坍塌。
基於這個角度,影片的前十幾分鐘還是相當精彩的。首先是開場鏡頭,攝影機不規則地在男女主人公的臉上移動,淡入淡出,交叉著兩人酣睡的面部特寫,最後停在安娜的眼睛上,這時鬧鈴把兩人叫醒;很有意思的是兩人朦朧中的對話,像是第一次見面一樣互相問「嗨」,布萊斯說「我們之前在哪見過嗎?」安娜回答「嗯,似乎沒有。」個人認為這是全片最精彩的段落了,首先它十分乾脆地切入了人臉這一貫穿始終的特殊符號,形式感極強的非正常拍攝和意味深長的對話為影片打下了足夠懸疑的色彩。人臉富有形式感地第二次出現應該是在幼稚園的美術課上,安娜的學生畫的就是人臉的塗鴉,這無疑是對開場鏡頭中人臉的一種片內呼應,更是一種主題的強調;其中有一個頗有意味的細節,是一個小女孩的水杯打翻,水漬詭異地模糊了人臉畫像的眼睛,安娜注視著,心裡掠過一絲不祥之兆;也就是當天晚上,安娜從酒吧出來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慘案,從此就真的模糊了眼睛。
不得不說,影片進行到這裡時還完全是一個好片子的做派,鏡頭特別,敘述流暢,讓人很快抓住片子的感覺;計程車窗外飄出來的鮮紅的圍巾,安娜夜色中血紅的皮包,乾淨簡練,都是形式感極強的表達;而且最難得是導演捨得在十分鐘的時候就呈現出片子的高潮,就是安娜遇害,喪失對人臉的識別功能。因為如果說整個電影是一個敘述整體的話,那麼這樣的安排就是在一開始打破了敘述的符號系統,安娜從一開始就是「模糊」的,影片的後八十分鐘都是一種「恢復」或「重建」。在電影的敘述模式中這被稱為是「模糊敘事」或「破壞敘事」。就是在影片一開始打破一種原本穩定的東西,然後整個影片都在回溯和重構;這種「開場即破壞」的方式為電影留下了很大的敘述空間和敘述可能;在這樣的敘述中重要的已經不再是事件本身,而在於無情節的表現。例如表現安娜的喪失功能後的恐慌,兇手近在咫尺的緊張,身邊人面孔變化的詭異等等,都會是很好的方向。然而很遺憾,在後面大段的時間裡,導演沒能很好的駕馭。
硬傷之一:缺乏力度
首先是關於人臉符號被打破以後能指和所指的錯亂,在表現上太缺乏力度。
例如安娜在醫院醒來的場景,鏡頭從模糊到清晰,然後安娜對面前的幾個人顯得很疑惑。這個鏡頭就很容易被人誤讀,因為這完全可以是一個很普通的病人清醒鏡頭,並沒有很明顯的表示安娜已經患上人臉模糊症。我認為這種誤讀在於缺乏一種豐富的符號顯現,就是說缺乏一些不變的參照標誌。例如可以給男友布萊斯加上一些身體標誌,耳朵上的痣,手上的傷疤,都是不錯的選擇;或者布萊斯可以重複一些固定的話語,比如開場中的「嗨,我們之前在哪裡見過嗎?」相信如果有這些固定不變的標記做鋪墊的話,安娜就會更慌亂,而這種慌亂會顯得更真實。
力度的缺乏幾乎是影片最大的硬傷,其實電影中很多段落都是很好的想法,可是在觀影中總是給人一種淺嘗輒止的感覺,似乎只是點了一下,並沒有發揮到極致。例如安娜從噩夢中驚醒,照鏡子不認識自己的場景,都過於平鋪直敘;夢本來是一個極具象徵意義的東西,尤其是這種影片中的噩夢,起著回放故事,揭示恐怖根源的作用,不妨採取交叉表現的方法,反覆在現實和夢境中跳躍,模糊它們的界限,而影片僅僅是一段規範的閃回。再有就是安娜照鏡子,鏡子也是電影中一個經典的比喻,用來表示主人公對本我的一種觀察和認同,或者說是外表和內心的一種對照;對於這個片子來說,這裡顯然應該出現一種錯亂;外表和內心不再吻合,那麼就應該在畫面上表現出來,如果這時候鏡子能被廁所的水汽模糊,或者安娜慌亂的用布幪上鏡子,幪上一切能反光的東西相信都會更好;而電影中安娜只是久久的凝視鏡子,然後平靜地嘆了口氣。
另一個被浪費的想法就是兇手出現在安娜所在的酒吧,這也是全片最重要的轉折點。個人很是喜歡那個切蛋糕的細節:依然是片頭開場一樣的大特寫,鋒利的刀子迅速地切下,雪白的奶油蛋糕上沾上鮮紅鮮紅的果醬,這幾乎是全片最精彩的象徵鏡頭,微妙地模擬著兇手劃破女人脖子的瞬間;然而這樣的鏡頭卻沒有引出更精彩的敘述,安娜突然明白殺手就在酒吧時只是大喊大叫,然後隨著人們驚慌地逃出來;看到這裡很容易讓人想起另外一部關於臉的電影——《香草天空》。《香草天空》中也有一段類似的酒吧場景,影片中的男主因為朋友不認識不接受自己的臉而憤怒,在酒吧里慌亂地尋找,那個電影裡用了一個很好的俯拍鏡頭,畫面上男主掀到頭頂的面具在人頭攢動中無助的搖擺,可謂意味深長。而換到這部電影裡,反而引出了關於兇手是男友布萊斯的猜想,真讓人遺憾。
硬傷之二:劇情拖沓
前面已經說過,這種「開場即破壞」的電影裡,事件發生了什麼轉變和情節並不重要,因為故事已經在前面達到高潮了,重要的是主人公「回溯」和「重建」的過程。以這部影片為例,個人認為應該圍繞安娜重建識別符號這一命題,而不是過多的展開新的故事。影片中安娜和警察的戀愛就有點突兀,其實在這個重建的過程中,安娜從那個警察身上,或者說從那個世外桃源般的小鎮上尋求安全感都說得過去,可是如果說安娜最後愛上警察就有點偏離,因為對於安娜來說,要做的是如何在符號缺失身份缺失的情況下找到一個依然堅持愛下去的理由,而不是另外找一個新的身份,這顯然和「重構符號」南轅北轍。
另外的一處拖沓就是那個老太太醫生的出現。在電影中每一個人物的背後都應該牽引出一條清晰的情節線,這樣人物才是有作用的;但是片中的老太太醫生顯得很多餘,如果說她僅僅起到治療安娜的作用而安娜又從她那裡得到一些幫助的話,這無可厚非;可是在影片最緊張的關鍵環節,安娜和扮成男友的殺手並肩走在路上,此時安娜內心響起的獨白竟然是老太太說過的「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你心裡的節奏停下來」。在這樣關鍵的時刻,能夠讓安娜記起並使用的,無疑是最為主要的強大力量,無疑是安娜所有勇氣的來源,難道最能給安娜力量的是那個毫無來由的老太太嗎?如果是這樣,那警察給安娜的安全感和信任又有什麼用?安娜自己面對混亂生活的勇氣又將置之何地?我認為這裡產生了敘述分裂。我認為最重要的應該是安娜自己,是因為安娜不願失去布萊斯以及自己重拾生活的勇氣。而老太太醫生和警察戀愛則削弱了這種張力。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來參照的話,我覺得布萊斯就是最好的選擇,布萊斯完全可以充當另一面「鏡子」,他本身就是安娜最好的回溯者,也是安娜最不願意丟失的生命符號,否則安娜就不會用畫領帶的方式努力記住他了。
硬傷之三:「變臉」的矯枉過正
縱觀全片,導演還是很有誠意的,或者說很想努力把這個想法拍好;可是在具體演繹上顯然有點得其形而不具其神。例如影片為了配合安娜喪失面部識別功能,光男友這個角色就用了三十多個人,用一群不同的人臉來表達「混亂」這一結果顯然有點笨拙,因為這樣真的很混亂,以致於觀眾分不清角色或把大部份注意力放在區分角色上;說到這裡不能不再說《香草天空》,片中也多次出現「變臉」這一意象,但只是兩個女主的臉技巧性切換,閉眼睛吻下去時是A,睜開眼睛時成了B,鏡頭打過來的時候是A,反打過去就成了B;反而增加了影片的驚悚感。在這一點上,《人群中的臉》就有點吃力不討好的感覺,所以很多時候,藝術的表達很需要一點計白當黑的智慧。
如此種種,這部電影還是很值得分析體會的,看到第三遍的時候,腦海中才蹦出這篇影評的名字——千人一面。我想,很多人都是一樣的面孔和一個人不停變幻面孔其實一樣可怕,因為它們都昭示著一種認同和存在的坍塌,那麼如何在缺失的情況下尋找自我?也許最重要的就只是你是否認識一張臉,一張唯一的臉,這張臉抑或就是自己的心,即使它也許很容易被淹沒在千千萬萬的人群當中。
之於電影,之於人生,這也許是下一個話題和硬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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