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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南

2012-10-28 21:56:41

《冰風暴》:現代家庭的命運啟示錄


一邊看李安的傳記《十年一覺電影夢》,一邊重拾這位華人大導演的作品。從《喜宴》一路下來,到《冰風暴》這兒,我放下了。隔了一天,才有精神去看完。

用李安的話說,《冰風暴》是他的再出發。如果仍沉浸在李安前作的觀感中,貿然前往《冰風暴》,會怎麼看都不能入戲,覺得彆扭。這恐怕也是1997年影片上映時很多觀眾的感受。

我不由細數:1973年我在幹嘛?我還沒有出世。1997年那會兒我又在幹嘛?剛上大學,看過的好電影好像還不滿一隻手。而《冰風暴》就拍在1997年,回頭講述1973年兩個美國中產家庭的悲劇。

以1997年來看1973年,似乎隔得還是有點近。但李安做了一件超前的事,到21世紀再來看這本片子,一切豁然開朗。

因為李安的「看」,是不雜好萊塢味兒的。這句話很難講清,但我想明白的人會明白我指的是什麼。看《喜宴》時,只覺得好清純超逸的電影。到《冰風暴》,頓覺李安已經養成,令人肅然起敬地老辣。他說,能打動他腸胃的劇本,他才肯拍。中國人說腸胃,有如表肺腑、衷心。《冰風暴》是如此。

一個中國人拍美國人70年代的生活,那個年代的性解放、鑰匙派對、水門事件等等,這些惹眼球的話題,並非這本電影的全部。就像同性戀的因素在《喜宴》中只是一個橋段。李安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很開放,又不拘囿於某個題材,他的立意點站在廣義的生活的角度,才能拍出意義深刻的「人類」電影。我想他有自知,所謂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從電影的技術手段討論,李安對結構很敏感,他的結構力學是反好萊塢的,沒有典型的程式。一路下來密不透風,無懈可擊,倒像是行雲流水的太極拳法,裡面又有內在的延綿不斷的聯繫。看完後,觀眾的情緒很飽滿,但又很難聚焦到某一個特殊的點上,而像面臨一張網時的感受。

《冰風暴》有兩場戲觸動了我的淚點。一場是本抱著女兒溫迪從珍妮家回來,那種對女兒的寵溺,過來人的人生體驗無法傳遞給孩子的無奈,讓人動容。另一場是結尾,本抱著邁克的屍體回吉姆家。你看,導演多精細,正好和前面那場戲形成呼應,都是本抱著孩子,但基調又是完全不同。他好不容易到了吉姆家,所有人都在那兒,都剛經歷了黑暗、混亂的一夜,有所覺醒,現在邁克的死又帶來了更強有力的新刺激。每個人都被深深刺痛,在矛盾的最劇烈處猶如洪水找到缺口,迷惘、悲傷、負疚、懺悔,諸種情緒一瀉而下,這才有片尾一家人內心的和解與重新寬容。

李安幾乎以手術刀般的精確來寫70年代美國社會的遽變,美國本土導演都未必能刻畫得這般好。一是外來人反而目光準確,沒有情緒上的斑駁,二來李安生就對家庭事務的好奇和透徹觀察力,他有自己的「因」在裡面。

中國觀眾看《冰風暴》,甚至有自我映射的感覺。李安在傳記中坦言:「台灣九十年代面臨的問題,西方早在七十年代已獲得驗證。現在再回頭看七十年代,很有趣。六十年代是個嬉皮、反戰的年代,一邁入七十年代,所有的政治性都過去了,熱情已冷,道德解構的力量卻開始滲入家庭當中,那才是引發整個社會結構轉變的關鍵。」中國大陸這新世紀的十年,更是道德解構愈發劇烈的十年,這股從西方世界蔓延過來的破壞性力量,地球無一處倖免。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人與人關係的疏離,尤其在家庭內部,就是李安所謂的「有對話無溝通」,兩個人講話,眼睛都始終沒有交際。這在年輕一代慢慢轉向中年的婚姻生活中更為明顯。所謂穩定即解體。

在影片中,男主角本和鄰居家的太太珍妮偷情,珍妮是生活優越的全職太太,但精神空虛,只好靠性來打發無聊時光。本找珍妮,不完全是出於性的目的,更多是想有個伴聽他講話,有點心理醫生的意味。兩人做完愛,本開始嘮里嘮叨的時候,珍妮終於毫不客氣地說:我不想聽你說,我已經有一個丈夫了,不想有第二個。演珍妮的女演員是以「異形」系列電影著名的西格尼韋弗,片中李安給她戴上一頂超貴的金色及肩的假髮,以修飾臉型,所以我都沒認出來。珍妮有珍妮的悲哀,她無法在男性世界中取得平等的地位,本也不過當她是情婦,所以最後珍妮把穿著短褲候場的本撂在床上,開車揚長而去,即使覺悟很低的珍妮也意識到並喊出了自己的聲音:「我不是你的玩具」。而從每個人的立場去理解每一個人物,是作家/導演的職責,並非一味的黑白兩分。這點,李安做的很圓融。

也有影評談到,李安選角很厲害。《冰風暴》中的幾位小演員都讓人過目不忘,那種清純無暇的美讓人垂憐,與他們父母人到中年的各種難看相恰成映照。而人,每個人,都是從清純慢慢無可逃避地變為面容上的醜態與內心的各種陰暗齷齪。

「在冰風暴的那天晚上,這兩個家庭歷經分崩離析,次日清晨,大家都覺醒了,重新面對一切。我希望能在片子的結尾追求一些希臘悲劇的味道:恐懼與憐憫。」李安的這番話是觀賞此片一個很好的註腳。在你有點年齡和閱歷之後,再來看《冰風暴》,一切會有所不同。

記得在《十年一覺電影夢》關於冰風暴的章節中,李安寫了飾演本的妻子埃琳娜的演員瓊艾倫,在拍攝最後一場戲時,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拍之前,我只跟瓊講了一句話:『你還愛不愛這個人?』她突然間哭得直喘,可是鏡頭對著她拍時,她又不哭了,就憋著那口氣,發抖地把戲演完。」

那場戲是鑰匙派對後,喝醉酒的本頹唐地坐在浴室馬桶邊,埃琳娜進來和丈夫談話,然後離開。她起身推門時,手在門上停留了一會兒,長長的指甲叩在門框上,無比纖細的顫抖。

現代人,現代家庭的命運,也如這隻充滿悲傷的手,在我們眼前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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