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性選擇的空間

「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

梭羅的這句名言原本打算放在文中，忍不住提到開頭。有味道的句子，應該頂在頭頂，而非夾在腰間。

近日重溫了韓非子的《難勢》，就是造出「自相矛盾」這個成語的那個名篇。「自相矛盾」這個詞也很有嚼頭，不僅可以拿來諷刺他人，也可以用來剖析自己。太多的時候，我們的內心都是矛盾的，甚至分裂成兩個自己，不停地爭吵、妥協、反悔、爭吵……

我承認，看《死亡詩社》時，內心是矛盾的。開始被輕快的氣氛所感染，有那麼一點浪漫主義者的情懷；最後又被殘酷的現實所衝擊，回歸為一個現實主義者。浪漫主義和現實主義在內心激烈碰撞，缺乏立場的天平在感性與理性之間搖擺不定，莫衷一是。

電影是從詩開始的。新來的英文教師基廷是個有頭腦、有想法的詩人，他以別具一格的教學方式，讓學生們拋掉教科書的陳詞濫調，學會自己思考，懂得什麼是真正的詩，明白活著的意義，學會及時行樂，尊重自己的選擇，做生命的主宰……他鼓勵學生站在課桌上，用一個嶄新的視角去觀察周圍的世界。他要求學生撕掉課本中的權威論述，用自己的腦袋去思考詩的真諦。他引導孩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走路，而不是非得整齊劃一，取得可怕的一致……

詩是浪漫的，即便是最痛苦、最灰暗的詩，也會對現實起到一定的美化作用。現實的另一面是，威爾頓預備學院是一所以應試教育為導向的學校，它引以為榮的是，75%的學生能夠考上常青藤聯校。家長們把孩子送到威爾頓，就是為了考上一個好大學，謀得一份好職業。基廷的反傳統教育與此背道而馳，必然要受到傳統的壓力。所以基廷的出現，看似給死氣沉沉的威爾頓帶來一絲生機，是一種創新的力量，其實是一種破壞的力量，毀滅的力量。

基廷老師帶給學生們的，是有生命力的認知，這些認知一旦紮根孩子的心底，將使他們終身受益。他所灌輸的思想，他所教授的方法，比死記硬背多少筐知識都更有益於孩子的成長。問題在於，前者有利於長遠發展，後者則能帶來現實利益，而家長和學校多半都急功近利，寧願要一個無思想的「傻子」，也不要一個有思想的「廢人」。家長和學校其實也並不短視，他們懂得不擇手段地越過一個重要的門檻，貼上一個體面的標籤，對孩子的社會生存更為有利。

說到底，這個社會根本就沒給我們留下多少個性選擇的空間。我們都想「做生活的主宰，而不是奴隸」，都想「讓生活從此變成一首歡樂的詩」。但是我們得面對現實。我們很想由著自己的興趣，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但是興趣所至不一定能換來柴米油鹽。我們都想「及時行樂」，可是快樂也是有價碼的。我們很想發掘自身的潛質，可是往往潛質沒發掘出來，就被命運扼住了喉嚨。

我喜歡基廷那樣的老師，但即便是在大學，這樣的老師也沒有多大的生存空間。大學生們可能會關注他的一節、兩節課，然後為了生計，選擇一些更為現實的課程。沒有人比自己更在乎自己的心靈，也沒有人比自己更容易忽略自己的心靈。給我們的內心帶來壓力的是殘酷競爭的社會，但是壓抑內心的罪魁禍首又恰恰是我們自己。前輩妥協了，勸我們妥協；我們妥協了，然後又勸後輩妥協。一代、一代人就是這樣壓抑慾望，束縛思想，埋葬靈魂，同時又堅信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

麻木地服從，比痛苦地醒著，其實要好過得多。基廷啟發了孩子的心智，激發了學生的活力，一個一個的孩子站起來，勇敢地面對生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們沿著基廷走過的路，成立了「死亡詩人社團」，體驗詩意的人生，感受思想的光芒。個體意識的覺醒，令他們學會獨立思考，開始嘗試在服從家長安排的前提下，體驗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幸的是，悲劇發生了，一個想演戲的孩子，面對父母的強烈反對，選擇了以自殺抗爭。傳統勢力趁機反撲，基廷不可避免地成為替罪羊，失去教職。

基廷沒有做錯什麼，卻要出來承擔責任。其實他一直都是清醒的，他就是威爾頓預備學院培養出來的學生，他知道傳統力量的強大，從不直接對抗傳統。他希望他的學生能夠獲得自由的成長，但是也建議他們講究策略。他比誰都清楚，他的創新空間有限，學生們的個性選擇空間有限，但還是忍不住告訴他們生命的意義，生活的真諦，希望通過自己的力量，給孩子們帶來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視角。他甚至能夠預知並接受自己的結局。

韓非子設計出「自相矛盾」的故事，是想論證「賢治」與「勢治」的關係。所謂的「賢治」，就是依靠賢人來治理；所謂的「勢治」，就是用威權來統治。我們不妨引申一下，把「賢治」理解為優秀個體的力量，把「勢治」理解為傳統勢力的力量。那麼，基廷無疑是一個「賢者」，但是靠他個人的力量，無法對抗傳統勢力。他和他的擁躉註定要成為犧牲品，因為傳統勢力不會給他們多少自由選擇的空間。出現一兩個基廷，根本改變不了局面。

而我們的矛盾在於，會欣賞基廷，卻不想成為基廷。我們平靜地接受現實，甚至不惜扭曲自由意志；我們麻木地過著無望的生活，甚至想不起曾經有過的夢想和慾望。

「惟有在夢中，人們才是真正自由的。」


2012-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