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1-02 05:53:02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時時刻刻》講述了1900到2000三代女性的故事,1920年代的維吉尼亞•伍爾夫,1980年代的蘿拉•布朗,和2000年代的「戴洛維夫人」,在各自的時空中經歷著或多或少相似的掙扎,並在故事的最後,得到某種形式的解脫。
伍爾夫擁有「兩個世界」:現實的世界與小說的世界。她的困境正是她處於現實與幻境的中間地帶。現實中,她有極愛她的丈夫,為了治療她的心理疾病,丈夫將家與工作搬到鄉間,並給予她無微不至的關懷呵護。但對伍爾夫來說,這樣的生活仍是牢籠與束縛。即使丈夫疼愛再多,在世人的眼光中,她依舊是伍爾夫夫人,是一個沒有盡到主婦職責的古怪女子。
在世俗觀念當中,女人的「本職」就是家務、兒女、裝扮、社交,這一切蠶食鯨吞了精神的空間,讓「沒有思想」的女人自然而然地成為男人的附庸。男人或許很疼愛身邊的女性,把她奉為女神,可是如賽門•波伏娃所說,女性對於男性而言只是證明其超越性、主動性、掌控性的「第二性」別,女性自身也往往甘願處於被動的境地,有的會為此感到痛苦,有的卻可能甘之如飴——這並不源於女性本身的「天然劣勢」,而是社會、歷史、制度潛移默化地強加於女性身上的。
維吉尼亞•伍爾夫卻超越了這一點,她的精神空間很廣闊,心理疾病既讓她陷入「那些聲音」的糾纏當中,也在她與現實之間形成一道天然的溝壑,她沉迷於寫作當中,將敏感捕捉到的細節融入小說里,將自己與他人心中的矛盾、痛苦、掙扎用那些細微的動作表現出來,並思考著書中人的結局,也同樣思考著自己的結局。受困的女性是她的作品中重要的形象,這也體現出她在尋求自己對困境的突破。而這種沉迷與超越不時被現實打斷,如廚娘抱怨著她不管家務,連午餐都不下決定,又如自己的姐姐滿足於與自己孩子的相處——她雖然不認可傳統的女性價值觀,也永遠不能被改造,但當整個環境都以另一種步調行走時,那種深切的孤獨感會一直纏著她。
這就是思想走在別處、又沉浸於精神世界中的人的悲哀吧,他們比別人在思想上走得更遠,卻因而陷入了無人理解的孤獨中。他們不可能放棄精神走到的境界,因而與現實之間總有巨大的鴻溝。
蘿拉•布朗,同樣有著看似美滿的家庭:愛她的丈夫,可愛的兒子和即將出生的女兒。可是她卻無法進入到「幸福主婦」的角色中,她做著幸福媽媽會做的事情:與兒子一起、為生日的丈夫做蛋糕——可是她卻沒有找到絲毫的幸福感。她對兒子理查講的話也是幸福母親口中有的話「我的寶貝」、「我們一起來為爸爸做一個蛋糕」……可是那個敏感的小男孩體會到了媽媽的言不由衷,那雙明亮的眼睛睜大了看著媽媽,沒有說出一句話,可是其中的迷惑與失望將他感受到的一切寫得清清楚楚。她在演著一場戲,但她卻始終無法入戲,她的兩個觀眾,她的丈夫沒有絲毫的發覺,仍沉醉於幸福的戲劇當中,她的孩子卻看穿了演員的蹩腳。他追著媽媽的車:「媽媽,媽媽!不要走,媽媽!」在她下不了手自殺,載孩子回家的路上,他又說著:「媽媽,我愛你。」小理查在以他擁有的唯一的東西——他的愛,挽留他的母親。可是這個原本是孤僻女孩的母親,最後還是選擇了在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後離家出走,無目的地到了加拿大,在那裡找了一份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一個人生活了下去。在最後知道理查的死訊回來時,她說:「It would be wonderful to say I regret it. It would be easy. But what does it mean? What does it mean to regret when you have no choice? It’s what you can bear…. It was death. I chose life.」
這個讀著《戴洛維夫人》的女子,在自己日復一日的家庭生活中看到了死亡,她感到絕望,她寧可用真正的死亡來了結一切,可是她下不了手,於是她選擇離開,自私地離開,拋棄了兩個孩子,儘管她的餘生都為孤獨與悔恨所擾亂,但她至少感覺到了她的生存,為自己而生存,哪怕是卑微而痛苦的存在,對她自己而言也至少是真的存在過。
男性難以理解身為女性的痛苦:蘿拉的女友在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受著不能生育的折磨與手術的風險,而她的男友只把它當做一次小手術看待。這種情況在現實中太常見了,婦女總是在抱怨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弄得她們的丈夫煩亂不堪,他們永遠無法理解她們有什麼值得煩惱的,即使她們把理由說出來,也只落得目光短淺、無事生非這樣的名聲而已。只有身處同樣境況的婦女,能夠在彼此之間達成一種相互理解,但用賽門•波伏娃的話說,也僅僅是一種同質化的理解。這種理解缺乏一種拯救的意味,更多的是抱著一起墮落。婦女們陷於家庭生活中,一日復一日,沒有盡頭、不斷重複的家務活動,磨蝕盡了她們的青春——既是外表的青春,也是內心的活力。她們只能在所見的範圍之內,尋求發洩的地方,於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成了寄託她們煩悶的所在,也成就了她們無事生非的名聲。這樣的發洩也不是拯救,而只是一次又一次的惡性循環。蘿拉或許就是在《戴洛維夫人》與她自己的生活中,看到了這種永無了結的困境,而寧可撕裂生活,也要逃離出去。
現代版本的「戴洛維夫人」,則與那個長大了的男孩理查糾纏了半生。她就如「戴洛維夫人」,自信地,健談地,喜歡舉辦聚會,好像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然而,這只是「用喧囂來掩蓋寂靜」,她放不開理不清的,是與理查的關係。理查的身上透露著兒時悲劇的陰影,他是敏感的、歇斯底裡的,他經歷著生活的艱辛與心理的煎熬,他毀壞自己的生活來彌補心理的某種空缺。「戴洛維夫人」永遠記得19歲時與他相處的那個美好的夏天,然後她的生活彷彿從那時開始戛然而止,所有的美好都止步於那時候,她又走過了好多好多的路,可是卻不再能夠感覺到生命的快樂。她照顧著因罹患愛滋病而窮困潦倒的理查,給他帶去鮮花,為他護理——可是對於理查而言,這也是一種痛苦,他說,自己一直是在為「戴洛維夫人」而活著,或者說,活著對他而言除了痛苦已沒有任何意義,但「戴洛維夫人」一心所繫卻讓他多在世間待了這麼一遭。這一牽絆,讓他煎熬,也困住了「戴洛維夫人」大半生。他最後做了一個了斷,選擇自殺,逼著她直視自己的生活,真實的生活,真實的自己。而她沒有讓他失望,在與蘿拉的一段談話之後,她似乎領悟到了什麼,如維吉尼亞•伍爾夫所說:「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lways to look life in the face, and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 At last, to know it, to know it for what it is. And then, to put it away.」她終究看到生活是什麼。
維吉尼亞•伍爾夫最終還是選擇了死亡。我沒有看懂這個結局,或許是因為我從未處於她的境地,也就無法理解她的選擇。這也是一種歸宿,而且,對她而言,一個不壞的歸宿。但故事沒有終結,直到今日,同樣的故事還在上演著,循環不會是永遠的,可是要真正地走出去,還要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