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莫尼
2012-11-04 18:37:21
我本不該學習文字
1.
對一個沒有文字的世界,這一切毫無意義。如果美麗的辭藻向你復仇,我也並不在意。如果安靜就是讓你流血,我也並不在意。淚水在你溫和的雙眸中,痛苦從你寂寥的口中滴出,我將它們收集起來,帶走。
如果我們的世界沒有文字,你的淚中是否還會有如此含義?你的血中是否還會閃爍著光輝?在這樣一個世界,我本不該學習文字,僅僅因為我會日語和一點外語。我仍站在你的淚中,我獨自回來,回到你的血液中。
也許思想就像分泌物,是腺體裡的荷爾蒙,我存在,是因為你在我的身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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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滿上一杯啤酒,他便捏著慣用的4B鉛筆在自製的400字稿紙上豎行碼字。雖已年過古稀,卻依然保持著旺盛的創作激情。渡邊淳一,一個無論活到什麼歲數都不願意安於現狀,放棄青春的日本小說家。
他是日本當代著名作家。1933年10月24日生於日本北海道,1958年畢業於札幌醫科大學,醫學博士。在母校擔任整形外科講師,授課行醫多年。後棄醫從文,開始文學創作。初期的作品以醫療題材為中心,逐漸擴展到歷史、傳記小說,特別是其以醫學知識和生活經驗為基礎,豐富多彩、深入男性和女性本質的戀愛小說,深受廣大日本讀者的喜愛。作為日本現代浪漫小說的著名作家,現在仍活躍於文壇第一線,至今已出版了130多部作品。
在渡邊淳一的記憶里,他的父親是一個自製而沉穩的人。他入贅母家並在(渡邊淳一的)祖母去世之後每個月前往鄉下收取租金,而兩人的交流僅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以及深沉的眼神。相比於父親,母親似乎在他的世界裡影響更大些。渡邊淳一把母親描述成一個強悍、喋喋不休,永遠把他當成小孩的女人。年輕時的母親活潑善於社交是一名大商人的小女兒,但在她之前出生的兩個姐姐都因為某些原因雙雙與別人私奔了,於是決定招贅。
渡邊淳一於1958年從札幌醫科大學畢業,1964年任教於母校整形外科部,同時在一家礦工醫院中執手術刀行醫。10年從醫經歷讓他熟悉了愛的力量:「面對一個將死的病人,最好讓他的愛人在身邊,緊握他的雙手,只有愛可以戰勝對死亡的恐驚。」渡邊淳一從1956年便加入了同仁雜誌「庫力瑪」,時常發表作品。但隨後由於他懷疑所在大學的附屬醫院正在進行日本第一例心臟移植手術的患者並沒有真正的腦死亡並對當時所在的醫院進行批評。這使得當時35歲的渡邊淳一無法繼續在醫院工作下去了。自此,他索性辭職來到東京,開始了專業小說創作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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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起,渡邊淳一經常在一本同人雜誌上發表作品,1965年,他以第一人稱寫就心理分析小說《死化妝》,獲「新潮同人雜誌獎」。1969年,另一部小說《光與影》為他贏得「直木文學獎」,小說中的兩個軍人,因為病歷弄錯而經歷了完全不同的命運。這部小說的成功給了渡邊巨大的信心,他棄醫從文,專事寫作。渡邊淳一這一時期的作品,緊扣生死主題,描寫命運坎坷,通常被稱為「醫學小說」。
1980年,為渡邊淳一贏得吉川英治文學獎的《遙遠的落日》,這是一部談世界級細菌學家野口英世的作品,這部作品以考據的翔實和寫作的功力為世人稱道。1995年9月1日開始,在《日本經濟新聞》發表長篇連載小說《失樂園》,描寫不倫中的純愛,引起巨大反響,並相繼被拍成電視連續劇和電影,在日本掀起了「失樂園」熱。
渡邊淳一現已發表130多部作品,其中有50餘部長篇小說及多部隨筆散文和傳記作品,並且迄今仍然筆耕不輟,表現了非凡的天賦和豐厚的創作實力,在日本擁有廣泛而持久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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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渡邊淳一的了解始於閱讀他的第一本書《男人這東西》。這是一部探討兩性關係的作品,作者以坦直真誠的筆觸,詳盡剖析了現代社會中的男性自少年期、青年期直至壯年期的身心發展歷程,他們在社會、家庭中面臨的壓力、困惑以及其與生俱來的性格弱點。渡邊淳一親切地稱這本書為「男性的自供狀」、「男人的真心話」。但或許就是因為他足夠「坦誠」,因此在閱讀了大概二分之一後便被我棄之一旁。並不是沒有被他細膩老練的文筆所吸引,只是在這樣看似客觀理智的字裡行間中我竟也讀出了幾分歇斯底裡的味道,文字最後漸漸像是失控生長的野草,迫切地想要塞滿你大腦的縫隙,打破你十八年來細心呵護的三觀。而在這之後,渡邊淳一的巔峰之作即影響力超過了十年前的《失樂園》,展現了「終極之愛」的《愛的流放地》也在我閱讀了他的第一本作品之後被我從書架上翻了出來。
這本書描寫了陷入困頓的作家村尾菊治與已婚少婦冬香之間的戀情。崇拜菊治的冬香拋下丈夫和孩子,兩人從此開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愛情。然而熾烈的情感終究敵不過現實,冬香在性愛最歡愉的時刻做了一個令人無法理解的嘗試---------------請求菊治殺了她。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這一部以描寫男女主人公婚外情為主的小說,在沒有多少複雜情節和繁多的人物關係的情況下,表現了小說作者對生活細節非凡的駕馭能力和對微妙變化著的情慾世界的優秀表現力。整部小說由十八個章節組成,每個章節的標題都只有兩個字,分別是邂逅、相逢、幽會、再會、仙境、飛雪、春雪、春日、短夜、夏風、梅雨、煙火、風逝、病葉、長夜、秋風、秋思、雪女。僅從這些不無浪漫的小標題,我們就能夠感知整個故事發展的脈絡和持續的時間。菊治和冬香邂逅於秋天,經歷了相逢、幽會、再會這幾個階段的鋪墊,終於發展到了相濡以沫的仙境,再經過飛雪、春雪、春日、短夜、夏風、梅雨、煙火這幾個持續烘托的階段,在風逝時戛然而止。而從風逝、病葉、長夜到秋風、秋思、雪女這六章,儘管女主角已經故去,但作者依然不惜用近三分之一的篇幅,來描寫菊治殺人致死從案發到偵察到量刑到辯護到定罪到入獄這樣一個過程。也正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我們才有機會和菊治及小說中的其他旁觀者一道,跳脫沉浸在激情中的屬於菊治和冬香的二人世界,更加客觀地審視發生在菊治和冬香之間的愛慾與死亡。
寫到這裡,我想起前不久看的日本電影《戀之罪》。其中的女主人公在現場目睹了自己深深崇拜的作家丈夫原來是通過被別的女人在做愛時掐住咽喉而得到快感和靈感的畫面而理智崩潰。她不像書中的冬香那樣因為情慾的燃燒而衝破家庭、階層、道德、親情的種種阻攔,而是選擇不斷地同各種不同的男人纏綿以尋求身體上的飢渴。因此她遇不到一個願意為她撩撥起高潮的男人,無法到達她所想要到達的「城堡」。
有人認為這樣的愛情違背倫理甚至無法認同書中男女主人公的行為,男主人公菊治被判8年監禁,他為愛而殺死冬香,也是為愛而甘願被流放。8年的刑期不是對他的懲罰,而是對他的拯救,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冬香最忠誠的愛,只有這樣才能使他們的愛永遠保持新鮮,只有這樣才能讓冬香永遠活在他的心中,這是對冬香最好的祭奠,也是對愛的最刻骨銘心的紀念。
渡邊作品中的主人公更多的是在追求愛情,他們在愛情經歷中獲得了短暫的精神愉悅和滿足。然而,由於人類自身的弱點和與社會倫理的尖銳衝突,這種追求往往帶有極大的虛幻性—愛情往往以悲劇結局。人們從愛情的失落中抬起一雙迷惘的眼睛發問:我們精神的家園究竟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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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普遍稱渡邊淳一的作品為「情愛文學」,對他作品中所表達的愛慾和情感津津樂道。但在我看來,渡邊先生的作品都瀰漫著死亡的氣息以及對人類慾望的壓抑掙扎。
在大和民族的傳統文化中,死亡並不是令人迴避或恐懼的事物;相反,死亡作為生的延續,是一種永恆的境界。日本人獨特的生死觀使得日本文學中的死亡表現具有特殊的張力。
渡邊淳一瑰麗傷感的死亡美學觀的形成與兩個因素密切相關,一是日本的傳統生死觀與美學觀,另一則是個人的成長經歷。給世界人民心中留下巨大創傷的兩次世界大戰,同樣也在日本人民心中留下揮之不去的陰影。20世紀西方文學中表現的人們普遍存在的精神危機在日本文學中產生強烈呼應,其深刻的幻滅感恰恰與日本傳統的虛無思想相契合,從而形成現代日本文學更為濃重的「滅」的色彩。渡邊更在此基礎上用他如椽巨筆盡力揮灑,表現其強烈的現代意識。
孤獨、苦悶、空虛,幾乎成為他筆下人物的共同特徵,他們酗酒,旅遊,放縱情慾,追求官能上的享受、瞬間的幸福和剎那間的美感。這種精神上的極度空虛和令人沮喪的幻滅感恰好吻合了現代人的心理,反映了現代人價值觀念的改變以及道德倫理觀念的缺失。
田村隆一在《歸途》中提到,「言語之物,無需記取。如果能生活在沒有語言意義也失去意義的世界裡,即使你被華麗的言語報復,那些也與我無關。」我想這也正是渡邊淳一想要說的吧,我本不該學習文字,這樣便可以不受到語言的束縛。我可以用雙手緊緊地擁抱你,用力親吻你,我們可以不說話但是身體卻永遠地契合在一起。不必擔心社會的言論,不必在意別人的評價,只需要靜靜地偎依在一起,享受只屬於我們的樂園。
弗洛伊德認為人之為人,人的本能是性是慾望。而在社會法律、道德、文明、輿論的壓制下,人被迫將性本能壓抑進潛意識中,使之無法進入到人的意識層面上,而以社會允許的形式下發洩出來,如進行文學、藝術的創作。渡邊淳一的作品看似「反道德」,事實上何嘗不是對於人最本性的聲討,他希望每個人都能夠誠實地面對自己,因此他要寫的是不願意受壓抑而願意燃燒自己非常美麗的火焰這樣的人,猶如飛蛾撲火燃燒最真最熱烈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