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關乎風水

注意到英文名叫做《fengshui》，《萬箭穿心》指的是這個新屋在風水上所處的位置。全劇，都是在與所謂的命運來爭。
不能否認的是，李寶莉這個女人，內心是強大的，可悲的是，年輕時的她，內心強大到充滿了攻擊性，對搬家工人，對兒子，對婆婆，對丈夫；但是她的心腸是好的，用她自己的話說：「我是沒有文化，可我的心是好的。」她可以在漢正街罩著何嫂，可以在何嫂兒子受工傷後從本來拮據的手裡借給她1000元的生活費，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在丈夫自殺以後不僅僅只為兒子「扒心扒肝」，同時還在照顧著自己的婆婆，而在這之前，她還在因為婆婆突然來到新屋與丈夫和自己一起住的事情大動肝火。這樣一種矛盾的前後變化，事實上正好表現出李寶莉本性善良的一面。堅韌和善良，在她的身上，通過不同環境中不同的表現，成為了她人格中矛盾的兩面，貫穿整部影片。
看其他觀眾的短評，大多數人在走出影院的時候心裡是各種的不舒服。思考或者說反思，是這部影片最成功的部份。我一直相信，電影總是要能夠引發思考才好，好比餘音繞樑，才為上品。
小景告訴李寶莉，她們家的那個新屋，七條八條路恨不得都從她們家過，風水上講叫做「萬箭穿心」，是個大不利的位置，所以才有那麼多的壞事發生在她們家裡。丈夫提出離婚，進而出現外遇，緊跟著丈夫下崗，不堪精神重擊的丈夫投江自殺，兒子與自己之間十年無法釋懷的怨恨，最後被兒子所逼離開新屋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似乎開篇的那個「萬箭穿心」是一句讖語，註定了十年的艱難生活。
小景說，第一次去李寶莉家裡，就覺得不對勁，但是那個時候不好說什麼。出了事，她才提到風水，提到「萬箭穿心」。如錢鍾書先生所言：「信口胡扯，而偏能一語道破，天下未卜先知的預言家都是這樣的。」風水一說，總是事後諸葛，未卜先知也不過只知個朦朦朧朧。整部電影的劇情發展，自開頭20分鐘就已經幪上了一種灰色。
搬家工人離開新屋前，跟馬學武有那麼兩三分鐘的對話，我們雖然出勞力，打粗活，但屋裡的老婆都還賢惠，活得比你自在。我看得出來，你在外面大小是個幹部。可是當了幹部又怎麼樣?被這種女人罩一輩子，比條狗都可憐（小說裡的對話，電影中有所變化，大意如此）。李寶莉隨即追出去，罵道：婊子養的！這段對話刺到了馬學武的心窩裡，也刺中了幾乎所有男性的底線：做男人的尊嚴。當晚，馬學武提出離婚，之後開始睡沙發，再後來，認識了工廠里另外一個有夫之婦，發生婚外情。這個時候，李寶莉如果同意離婚，或者去旅館捉姦在床，大吵大鬧一通，整部電影的劇情將無法進行下去。恰恰李寶莉不知出於一種怎樣的心理，打電話報警，說自己的丈夫嫖娼。因為公安的介入，事情變成了盡人皆知的「明丑」，丈夫在工廠裡的主任職位丟了，回到了車間，周芬，那個丈夫的情人離開了，丈夫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但是，只是因為一種愧疚甚至更像是對妻子沒有追究的感恩，感情，已經不存在了。
然而好景不長，當婆婆從鄉下來到漢口與自己同住，丈夫沒有及時與自己商量，導致另一場夫妻衝突的發生，也是這一場衝突，使丈夫馬學武渴望找到一些溫柔的安慰，重又與周芬聯繫，見面，然後，周芬說，你是好人，但是太不了解女人。這個時候的馬學武，第一次知道報警的竟是自己的妻子李寶莉，內心的痛楚，糾結，徹底的絕望甚至於憤恨無以言表，他萬萬沒有想到，讓自己在外顏面盡掃的人，同時也是那個讓自己在家裡毫無尊嚴的妻子。那個下崗的通知，這時候不過是最後一根稻草罷了。
自殺作為一種解脫，其實已經可以預見到了。這不是風水的問題，而是李寶莉性格中強勢的一面所造的惡果。作為丈夫，作為男人，感覺不到家庭的溫暖與男性的尊嚴，同時又無法擺脫的時候，或許只剩下死可以解決問題。何嫂不是說，最近很奇怪，上吊的，割腕的，都是男人。
兒子馬文昭的反應過於激烈，這是劇作上的一個硬傷。或許作者是希望通過誇張來達到一種戲劇效果。但是，這個兒子十年間，面對母親做「扁擔」，出苦力，掙錢撐這個家，竟絲毫沒有淡化他對於母親的怨恨，反而在高考結束後，與母親斷絕關係，逼走母親。無論用意何在，總是過於殘酷。假使這樣的設計為了表明一種因果報應，那麼這十年街頭「扁擔」的生活還不夠嗎？只因為壞脾氣，只因為報警捉姦，只因為丈夫憤恨自殺？這個兒子的形象，總是不能夠接受的。
丈夫自殺，小景口中的「萬箭穿心」，使這個堅韌的女人用更加強勢方式來面對生活，她不相信命運，她決心要撐起這個家，不能讓這個家散了，哪怕這個家裡，剩下的是她這個寡婦，有宿怨的婆婆，和一個反目的兒子。辭掉小售貨員，幹起了「扁擔」，只為多賺一些錢撐這個家。從前強勢所表現出的壞脾氣，控制欲甚至是潑婦形象，在這個時候，開始轉為一種正面的感情引導：堅強，勤奮，吃苦，包容，獨立，進而導向一種普世的情感：母愛。
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繼續下去，至少我們會看到一種相對圓滿的結局：兒子對母親的恨漸漸釋懷，三口人幸福的生活下去，生活清苦一些沒有關係，重要的是，可以有至親的人相守下去。
而這樣的結局，註定是平庸的，或者說理想的。看慣了幸福圓滿結局的觀眾，會糾結在李寶莉最後離開的場景中，感受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作者在說，人生的道路，總是不盡人意。好像在說「萬箭穿心」似乎是靈驗的，畢竟付出了這麼多，或者說贖罪了這麼多年，最後還是免不了遇到更壞的事情：被親生兒子所拋棄。最後一幕，建建的麵包車在樓下熄火，李寶莉下車罵道：婊子養的！踢了一腳，推車，然後緩緩的離開這個她付出十年辛苦所撐的新屋（十年之後已是老屋）。似乎也是一種隱喻，這個屋簷下，真的不太吉利，連離開都要出現一小段波折才行。
事實上，這個家，自馬學武自殺之後，只持續著一件壞事：兒子馬文昭恨母親李寶莉。兒子自始至終斷定是母親逼死了父親，特別是長大後了解到當年母親報警捉姦的事後，更是對母親恨之入骨，直至與母親斷絕關係，將母親趕出家門。儘管母親十年來可以說含辛茹苦竭力支撐這個家，也無法彌補兒子沒了父親的罪過。
如果迴避藝術誇張這個層面不談，以這種不原諒做為對風水一說的呼應，倒是可以。畢竟，除了風水，再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可以說明，是什麼使一個親生兒子看到親生母親十年勞苦仍無動於衷，且愈加憤恨，最後趕走母親。
或許有人會反駁，會列舉無數真實案例說明，這是真實存在的現象，並且不在少數，那麼，這只能用人性來解釋。
人性的矛盾，會表現的五花八門，而風水，只是一種不願意更多解讀人性的託詞。我更相信，人總是會有打不開的結，或者不願意打開，或者不願意面對，慢慢的，一個結生出另一個結，最後，「萬箭穿心」。